第三颗糖（1）

    沈瞳大学毕业那一年的冬天, 叶延舟生平第一次过上了情人节。
    像从未春游过的小朋友，他提前一个月期待，提前一周兴奋, 提前一晚失眠了。
    当然，这种没见过世面的幼稚状态, 被他以高超演技隐藏在不动声色的外表之下。
    无人知晓Marsh每天顶着一张扑克脸开晨会的时候，待办事项中有一条是“214倒计时”。
    就算身为当事人的沈瞳, 也不知道自家男友竟然像个情窦初开的小女生, 对情人节充满了期待。
    叶延舟将自己掩盖得很好。
    这是一种下意识的掩盖——“姐姐不喜欢奶狗”, 这个概念始终根植于叶延舟的认知深处, 让他随时都提醒自己，高冷人设绝不能崩。
    但他真的很想崩一下怎么办？
    想欢跑, 高歌，和遇到的每一个路人击掌。
    想告诉全世界他有女朋友了，就是他偷偷喜欢了很久的那个人, 她也喜欢他，今年将会和他一起过节, 未来将会和他一起携手度过每一天。
    日历上的日期，每一个普通的阿拉伯数字, 都因此变得熠熠生辉。
    抓心挠肺了好几天，叶延舟终于按捺不住内心激动, 将罪恶的手伸向了他的朋友。
    绝对忠诚、永不背叛、守口如瓶……最适合倾吐心事的那位朋友。
    “你知道吗……”
    这个开场白一出现, 胖达就知道, 今天是没法善了了。
    出门玩泡汤了，抓小蝴蝶也没戏, 它又要扮演大半天的心理医生。
    好在这个role, 这么多年来, 胖医生已经play得很娴熟。
    牧羊犬认命地摊开四爪，在少年脚边趴成一张狗皮，眼神于平和中带着一丝鼓励，宛如最有经验的咨询师，正循循善诱道：我不知道，但我洗耳恭听你的心，来吧，我是你最好的树洞。
    “其实我不是第一次过情人节，”叶延舟坦白，“我曾经……给她送过一次情人节礼物。”
    啊？这件事我可不知道。胖达动了动耳朵，你看起来不像这么有勇气的人呢。
    “在我十八岁那一年。”
    呵，说到这一年我可有话要说了，这一年我永远告别了我的蛋蛋，从此失去梦想只知道吃吃喝喝。
    胖达在地上翻了个身，拿背对着叶延舟，每一根毛都写着自闭。
    少年全然无觉，抓了抓狗子毛茸茸的后背：“说起来好像过了很久似的，其实也就在一年多以前。”
    对他来说，一年确实很长，因为他度日如年。
    那一年他忽然发现，沈瞳的状态出现了下滑。
    她越来越不快乐。
    叶延舟是个聪明人，仅通过零星的聊天，就能大致判断出她面临的境地——
    由于当初错过了复读的机会，如今她只能从一个很低的水平线出发。她比所有人都努力，却总是事倍功半。她拼命想要做到最好，但起点真的不够高。
    确实很艰辛。
    有好几次他都想对她说：放手一搏，重新参加高考，或者换个专业，做你喜欢的事。重新做一次选择，情况也许会比现在好很多。
    但他最终选择了缄默。
    有很多事，旁人多说无益，改变只能来自于内驱力。
    正如他当年在痛苦踯躅中幡然醒悟——其实他最想撕破的，不是任何人的，而是他自己的伪装。
    如果不是他自己悟到，而是由旁人直言以告，他估计不但不会承认，还会直接恼羞成怒。
    不过，与他当年相比，沈瞳所陷入的心理困境，似乎要严重的多。
    她最大的困难来自于她自己——或者说，她的原生家庭——确切说，她的妈妈。
    叶延舟曾经在她家吃过那么多顿饭，清楚地知道瞳妈是什么风格。
    人很好，也算讲理，就是有点太爱面子，最大的问题还是在亲子关系方面——她是挫折教育的忠实信徒。
    别人家的孩子永远比自家孩子好。
    她对沈瞳总是批评多于赞美，以至于叶延舟一度不敢去沈瞳家玩，生怕又让她无故挨一顿训。
    日积月累，自卑由是而生，不管她多优秀，阴云如影随形，庞大得无法估计。
    幸运的人用童年治愈一生，不幸的人用一生治愈童年。她真的需要很多勇气、加上很多运气，才能走出这片阴云。
    振作起来，找回自信——这样空洞的言语，对她来说毫无助益。
    叶延舟束手无策，只能耐心地陪伴和等待，抓住每一个机会给她打气。
    但那一天，他是真的有点生气。
    半是试探，半开玩笑，他问她，是不是每年情人节都能收到很多表白，礼物多到数不清。
    她怎么回答？
    【目目：怎么可能？我这么普通】
    【目目：我妈说我，长相平凡，才华平庸，既没有生活趣味，也不懂穿衣打扮】
    【目目：放心，校草弟弟，这一点我比不上你】
    【目目：不会有表白，不会有礼物，情人节那天我们全宿舍都去约会，我照常上自习】
    明明是他想听的答案，叶延舟听完，却气得想揍人。
    揍长辈当然不可以，但他真的很想用力将瞳妈晃醒，让她看看她所谓的“爱”和“教育”，将人弄得多么伤痕累累。
    她明明是那么好，那么努力又漂亮的人。
    他小心放在内心最柔软的地界，生怕碰坏一点的人。
    叶延舟素来是个行动派，一念既起，当下买妥了机票。
    等他连夜飞行千里，站在了凌晨的S市街头，他才意识到自己一时冲动，两手空空，既没买好礼物，也没想好说辞，更没做好准备出现在沈瞳面前。
    他就这么直接回来了。
    当街吹了会儿风，叶延舟伸手打了个车，回家潦草地睡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他起床直奔商场，从一楼一直买到了十楼。
    当时他已经开始给导师打工，银行卡里也攒了不少奖学金，自己平时不怎么花费，给沈瞳买礼物却差点把卡刷空。
    眼明手快，争分夺秒，挑最好最贵的买。就这样林林总总快速抓取了十几样，离开的时候，购物袋几乎塞满了整个车后座，引得司机师傅好奇打探：“小伙子跑代购的吗？今天过节挺好赚吧？一单收多少钱啊？”
    叶延舟愣了愣，对着车后视镜左右打量自己，又下车去买了个口罩。
    嗯，感谢提醒，他只是个快递小哥，没毛病。
    为了逼真，他还特意换上了一件黑色滑雪服，知名快递公司常用配色，纸袋上也假模假式写好了收件人姓名。
    进校登记时，路过的女生忍不住惊叹：“这么多礼物都是送给同一个人的吗？真让人羡慕！”
    他回以一笑。对，他的女孩，必须被人羡慕而非羡慕他人，必须有人陪伴而非孤单度日。
    哪怕这个人只是远远守望，不能真的现身。
    她一天没准备好，他就可以再等一天。一年没准备好，他就可以再等一年。
    可是这一天，他要陪着她一起。
    ……
    情人节的楼管处格外繁忙，面对忙得面无表情的宿管阿姨，叶延舟难得破戒，祭出了多年不曾动用过的乖巧笑容。
    “阿姨，这些礼物，劳烦您转交金融学院的沈瞳。啊还有这盒巧克力是送给您的，也祝您节日快乐。”
    阿姨笑得合不拢嘴。
    接着又忍不住好心提醒：“啊呀，这个小姑娘我知道的呀，每天回来都太晚，念书太吃苦，瘦得来，可怜作孽的……男朋友要管管她的呀。”
    叶延舟本打算放下礼物就走，听闻此言，足下生了根。
    来之前明明下了决心，不贪婪，不恋栈，不多看她一眼，他不信任自己的定力。
    她对他的吸引力太大，他不可能进入木星引力场还全身而退，一个不慎就被吸着撞上去粉身碎骨，表白不成，game over还不能副本重启。
    要是连朋友都没得做，他得多得不偿失。
    可他没有想到，她的引力场那么大，只是听到一句和她有关的话，他就再也迈不动脚。
    如有磁吸，引着他自动往她所在的方位去。
    这个时点她还能在哪？除了图书馆不做他想。但图书馆那么大，他不知去哪里寻，也没有出入证，只能坐在门口耐心地等。
    到点了，她总会出来吃晚饭的吧。
    叶延舟坐在图书馆侧厅的台阶，在渐斜的日影中等人，被等的人并不知道她在被等，如此一来，似乎有了一种残缺诗意。
    天擦黑时，他终于等到了她。
    低着头，背着书包，帽檐遮住半张脸，气息恹恹似一株缺水植物。
    那一瞬间，他忽然理解为什么有人分不清心脏病和胃病，明明是该心疼，胃却绞在了一起。
    心还好好的，还能开口说话，无声地自言自语：Hi，目目，好久不见，你好像变了一些。
    ……
    叶延舟隔着一段不会被发现的安全距离，陪沈瞳过完了余下情人节之夜。
    在洋溢着欢愉气息的校园里，数不清的气球、玫瑰和情侣中间，他们一前一后，安静地行走。
    他陪着她。吃饭，喝水，背书，望天。
    天有什么好望的他不知道，但他想起来，她在很久以前就有这个习惯。
    好比初中那年，在学校的篮球场，她就是这样平静地望着天，听他在身边哭到崩溃。
    也许天空、宇宙、海洋之类，天然就具有浩大的治愈力。
    在这种维度的宏大叙事面前，个体的伤痛不管有多痛，都会显得不值一提。
    他远远看着她，看着她脸上慢慢浮起的，了然似的平静神情，以及重新轻盈起来的步伐，揪成一团的胃总算放松。
    Hi，目目，果然是你，你一点也没有变。
    ……
    “所以那天，我并没有真的出现在她眼前。”叶延舟抚摸胖达的狗头。“我想，她并不愿意让人看到她缺水枯萎的样子。”
    胖达：那她到底有没有吃到你送给她的巧克力？
    “她的状态也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你懂吧，她还是会停下来看看天。”
    胖达：巧克力到底是什么味道？听说尝起来好像爱情。
    “但我最遗憾的是，没有看到她当时的表情，面对一桌子礼物时的表情。”
    胖达：到底谁规定的狗不能吃巧克力？
    “所以这次我要好好过情人节，手牵着手，一整天。”
    胖达：行了行了，又没有蛋蛋，又没有爱情，又没有巧克力，还要被秀恩爱。
    “不，不行，别看我，这次真的不能带你一起。”
    胖达：我真惨，你真狗，我再不要给你做心理咨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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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