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4章 大桶张氏

    “现下颜家主君意外身故一案，早已上了小报，传得沸沸扬扬，京师大街小巷，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顾娇月一本正经地说道，“虽说是那主君落水前也在姐姐的晴云轩出现过，但想来肯定不会是姐姐下的手。那么，他最后出现的地方——芳菲阁，不就有最大的嫌疑吗？姐姐完全可以顺水推舟，把矛头指向大娘子啊！”
    崔小娘听了，惨然笑道：“我一妇道人家，只想平平淡淡地过日子，在人间凑个数，从未想过害人，也没想过对付谁，从而自寻烦恼。可造化弄人，上天却不断给我打击，不断给我意外，连个安稳的日子都无法得到，反观旁人，呼风得风，唤雨得雨，为什么受伤的总是我……”
    崔况见崔小娘一脸凄色，好言劝慰道：“姐姐，你振作一点，不要这么颓丧好不好？只要人还在，身体安康，那就已经是最大的福祉了！很多人身世显赫，家资巨万，可那又如何？围绕在他们身边的人绝大多数都是虚情假意，违心逢迎，仔细想想，这些人也着实可悲，虽然满足了物欲，但却整日生活在尔虞我诈之中，连一份最朴实、最简单的真心都很难得到。
    欲戴其冠，必承其重。这些人处心积虑，日防夜防，最后却发现家贼难防。但凡颓势一现，家道衰败，可能捅其致命一刀的不是别人，而是身边最亲近的人。想想，那多可悲？与他们相比，我们已经算是幸运的了！”
    “姐姐，崔郎言之有理。”顾娇月点了点头，不无担心地说道，“你莫要太过悲伤，为今之计，还是要振作起来啊。目下颜家形势诡异，有那大娘子的一天，你未来的日子必不好过。今日，就算你仁慈不忍心对她下手，可来日她必不会顾念恩情，定是要对付你的啊！就眼前的情势而言，你还有退路，有选择吗？难道真要等到被发卖、被扫地出门的那天吗？”
    “是啊，姐姐，不能坐以待毙，你可得未雨绸缪、早做打算呐！我和娇月都支持你！”崔况从旁附和道。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轮番劝说，喋喋不休，崔小娘本就有些心绪不宁，被他们这么一搅和，心里就更加烦躁了。
    她站起身来，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好了好了，你们俩别说了，我自己回去一个人好好想想。”
    “对了，姐姐，”崔况忽然想到了什么，又道，“桂芝奕那个青梅竹马的表哥钱益，一次在酒楼我有缘与其相识，后来常在一起吃酒，他酒后经常吐露一些他与大娘子之间的苟且之事，而且上次我送与姐姐的‘助情丸’便是为他所赠。
    据他亲口所言，此助情药丸是他每次与大娘子私会时必吃之物，可令人血脉偾张，极度兴奋。由是，大娘子也对他往往言听计从。”
    “你……你居然跟他在一起？还经常约着一起吃酒？药还是他送的？”崔小娘一听不禁大吃一惊。
    “姐姐勿要担心！”崔况见状，急忙安抚道，“我并未在他面前表露过自己的身份，他不知道我与姐姐之间的关系。”
    崔小娘轻轻“哦”了一声，心下稍安，若有所思。
    崔况又道：“姐姐，你考虑一下，不如我趁机把他与大娘子之间的丑事抖露出来，让他们身败名裂如何？”
    “况儿，你的心性比以前硬了，居然能想到这样的法子。”崔小娘侧过头来，望着自己的弟弟，眼神中闪过一丝惊喜。
    崔况叹道：“没办法啊，姐姐！我若还像以前那般单纯，估计这偌大的汴京城中就没有我的立足之地了。”
    崔小娘下意识地抚摸了一下自己的腹部，微微颔首道：“也是。不过此事须慎重，且容我再考虑考虑吧。”
    “好的，姐姐。一切由你来定夺。”崔况恭谨地答道。
    崔小娘转过身去，凝望着孤寂的坟头，默然半晌，突然心生感慨眼圈一红，幽幽道：“北邙山上列坟茔，万古千秋对洛城。城中日夕歌钟起，山上唯闻松柏声。江郎，你若在泉下有知，便祝福我们安然渡过此劫，逢凶化吉吧。”
    事毕，三人在坟前揖礼，各自归去。
    云婀藏在草丛中悄无声息地窥见了整个过程，待三人走远，突然现身化为人形，走到坟前仔细察看了一下，自言自语道：“看来，这个崔小娘的心地并不坏，甚至还有些柔弱，很难想象她就是幕后真凶啊。还是赶紧回去，先将今日发现的一切告知公子吧！”想罢，她原地一转身，在一道华光与丝丝缕缕萦绕的灵气中化身为月神闪蝶，挥动着翅膀，奋翼而翔，往汴京城的方向疾速飞去。
    ……
    另一边，按照事先安排，子翃与欧也去大桶张氏调查崔小娘的抵押经过。
    作为钱民大户，大桶张氏名下产业众多，店肆多不胜数，光是典当行、当铺就有二十多家，遍及汴京城各处要闹繁华之地。
    一家一家地去查账册、问掌柜，显然不合适。所以，两人一合计，索性直接去找那张家一族的族长，新一任的“张大桶”得了。
    这张大桶张族长每日纸醉金迷，沉湎于酒色，表面看日日交际应酬，于各处酒楼宴饮豪欢，实则也借机推销自己，广开行钱放债之门。
    所以，要找他并不难。
    这不，只到张宅随便找了个家仆，花了一点小钱，就问到了他今日的去处。
    原来，许多商贾听闻大桶张氏的名声后，都来登门拜访，若碰巧张氏不在家中，便向家仆询问其人行踪。那些下人也乐得告诉他们主君的去处，因为他们知道，这些人前来的目的，不外乎都是为了“借钱”。
    来的人多了，问的人多了，家仆早就见怪不怪了，也借机做起了“买卖”，头一扬，两眼朝天一瞥，双手抱胸，一只脚的脚尖有节奏地敲击着地面，神态傲然，再把手一伸，——有钱立马换一副嘴脸，一切都好说。
    张大桶年纪约莫四十来岁，今日乘了软轿去孙羊正店用晚膳，仆从前呼后拥，前后各四人，一路大摇大摆地向东角子门方向赶去。
    孙羊正店门口，东都绸缎行会的会首魏仕勋，会同山东商贾上官大为、西南锦商西门王孙正站在门口焦急地等待着张大桶的到来。
    东都绸缎行会的会首魏仕勋是上官大为、西门王孙的好朋友，因生意扩张一事，上官大为、西门王孙手头银钱短缺，急需周转，故来汴京找老朋友魏仕勋想想办法，但无奈数目较大，故而由魏仕勋出面，介绍这财力雄于京师的大金主张大桶。
    当然，魏仕勋并没有告诉上官大为和西门王孙，这钱民张大桶放钱时，常常用小秤称；收钱时却改用大秤称，放在今日便是砍头息。但凡借钱做生意的商贾皆因事情紧迫，需仰仗钱民，明知这样是吃亏上当也只能忍了。
    傍晚时分，孙羊正店门前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绣旌相招，掩翳天日，可谓生意兴隆，顾客盈门。门口左右各有一个身着白虔布缺胯衫，戴着青花手巾的少年，少年挟了白磁缸子，正在向路人及一众食客吆喝着卖辣菜。吟叫之声高低顿挫，颇具特色。
    隔着临街的窗户，能望见热闹的店内，店小二身穿缺胯衫子，配了长裤，忙忙碌碌，穿行于食客酒桌间来回奔走。那种衫子侧面开衩，一直开到胯边，忙的时候大马金刀将下摆一卷，往腰上一系，倒也显得十分干练。
    而店中杂役则将圆领缺胯衫前面的一头索性折了起来，压于腰带之下，露出一角里衣，颇具个性。
    魏仕勋立于门口左等右等，西门王孙、上官大为二人更是焦急万分，翘首以盼。不久，张大桶的软轿姗姗来迟，总算到了孙羊正店门口。
    甫一落轿，张大桶便挺着个大肚子从轿中钻了出来，旁若无人地向左右张望了一下，见孙羊正店欢楼张灯结彩，门庭若市，遂眉开眼笑。
    魏仕勋见张大桶气色颇佳，分外高兴，急忙上前拱手相迎：“哎呀呀，闻名遐迩的张员外，我们的衣食父母啊，盼星星、盼月亮，可把您给盼来了！”
    身高七尺许的张大桶，大腹便便，本质上是个油腻的中年大叔。不过，张家经过多年悉心经营和打理，家族攀龙附凤，频频与宗室联姻，身份、地位与往日刚发迹那会儿相比，早已不可同日而语。故此，张家族长身上的暴发户、土豪之气隐然少了许多，还学会了附庸风雅。
    然而，商贾便是商贾，商人的那种精明、势利、狡狯于张大桶而言是与生俱来的，逐利之心在其身上更是常常显露无疑。没办法，他从小便是在唯利是图的环境中长大的，打小就耳濡目染，根本不能理解“士风”为何物。
    其时，正值张大桶财力鼎盛之际，他眼孔已大，时不时不经意间气色傲骄，会有些旁若无人，以为金钱万能，而自己无所不能。
    不过，对东都绸缎行会的会首魏仕勋，张大桶还是很给面子的。毕竟，团行此类的行会组织协助官府管理许许多多的店铺，说白了，这也是一条放债的财路啊。
    魏仕勋虽为会首，实际上也不时客串一下“行钱”的角色，凡有生意介绍过来，取得息钱后两人五五分成。
    故，张大桶对别人可以态度倨傲，但对这样一个合作伙伴，精明的商人通常露出的都是一副如沐春风般的笑脸。
    张大桶定睛望向魏仕勋，满脸堆笑，正欲走上前去寒暄，可他步子刚迈出去没几步便发生了一个小小的意外。
    一只黄毛狗不知从哪里突然窜了出来，疾速向他脚边奔去，吓得他脸色骤变，惊叫一声，全然顾不得与魏仕勋打招呼，转身就钻回了轿中。
    原来，这天不怕、地不怕的张大桶竟然怕狗。
    两名仆从即刻上前，挥舞着手中的刀鞘，厉声将那条黄毛狗赶了开去，又将追上来的狗主人给狠狠训斥了一番。
    一人气焰嚣张地指着狗主人的鼻子骂道：“狗奴才！若是这死狗伤了我家老爷你担待得起吗？！按本朝律法，狗主人故意放狗，以致其狗咬人伤人，等二十日，二十日内被狗伤者若然身亡，狗主人以杀人罪论处！若二十日后，被伤者无事，或因其他原因故去，狗主人则以伤人罪论处！”
    狗主人一脸惶恐，躬着身子连忙赔不是：“实在不是有意的，实在不是有意的，这狗力气大，一下就挣脱了！惊扰了各位，小人在这里给诸位陪个不是！万望海涵，万望海涵呐！”
    另一名家仆声色俱厉地说道：“你以为挣脱了狗绳你就没责任了吗？狗主人不施标帜羁绊，没有看管好自家的狗，或者狗为攻击性狂犬，当杀不杀，致使疯狗伤人的，狗主人以过失罪论处，狂犬与狗的主人各笞（chī）四十！若按畜产抵人之规定，狗若啮人，截其两耳，以示惩处！”
    黄毛狗的主人唯唯诺诺，点头哈腰赔礼道歉了好一会儿，才被两名仆从放走。
    诸位莫要惊奇，全世界最早为狗制定相关律法的是《唐律疏议》，而《宋刑统》承继的便是《唐律疏议》。
    《唐律疏议》是唐高宗永徽初年，太尉长孙无忌等人在《贞观律》基础之上修订而成的，制定的时代背景是唐朝走向强盛的历史时期，其先进的理念和细密完备的条款，令人惊叹。
    此外，唐律还制定了几种狗咬人后无责的情况，譬如有人故意逗狗导致被咬伤、狗则不负责任；又如狗主人花钱雇人给狗看病，狗不小心咬伤了兽医，狗主人和狗皆无责。若是没花钱雇人给狗看病，那么人狗皆须负责。
    需要指出的是，《唐律疏议》在世界历史和法律上的影响力是十分深远的，施行英美法系的美国，也将唐律中的诸多条款奉为经典予以学习借鉴，并撰写了大量研究文章，譬如美国学者布里安的《唐律与后世的律：连续性的规范》、德尼的《初唐法律论》等等。
    闲扯完毕，书归正传。
    事毕，恢复镇定的张大桶重新下了轿，看到魏仕勋笑脸迎上前来，当即也快步走上前去，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
    魏仕勋叹了口气，拱手道：“方才不知哪里来的野狗，令张员外受惊了。”
    张大桶心下虽然觉得这话听起来有些怪怪的，但面上却不动声色，打了个哈哈，干笑两声，行了一个叉手礼：“魏员外多日不见，愈发丰神俊朗啊！有劳诸位在此相迎，张某愧不敢当啊！惭愧惭愧！”说罢，目光落在旁边的上官大为、西门王孙身上：“这两位是……”
    “哦，这两位便是我请帖中提及的来自山东的上官员外，与来自蜀地的西门员外。”魏仕勋连忙侧过身，伸手介绍道。
    上官大为、西门王孙满脸堆笑，向张大桶拱了拱手。
    上官大为道：“张员外的大名在京城如雷贯耳，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呐！”
    西门王孙恭维道：“久仰张员外大名，今日得见，实乃三生有幸、三生有幸啊！”
    张大桶含笑致意，分别拱手还礼，说道：“哎，客气客气！二位员外远道而来，一路舟车劳顿，不如我等就此入店小叙，举杯畅饮，权当为两位接风洗尘，如何？”
    “好，好！”众人皆纷纷赞同。
    张大桶把手一伸，欣然道：“请。”
    魏仕勋侧身让路，也伸手示意：“请——”上官大为、西门王孙也侧过身来，微微欠身，伸手请张大桶先行。
    张大桶假意谦让了一番，便不再推辞，率先昂首步入店内。
    这一幕恰巧被赶来的子翃与欧也两人撞见，子翃哂笑道：“原来这个财大势粗的张员外怕狗啊，呵呵。”喜欢昆羽继圣请大家收藏：(shandu.fun)昆羽继圣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shandu.fun）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