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7章 独离

        果然如公输右所言，第二天沐雪非就在太尉那里遭遇了阻碍。在折腾了半天后，她决定入宫面圣，请求皇后代下圣旨，以强制太尉放行。
沐雪非一身戎装，凭借郡主的身份入宫，托守门太监带话，要面见皇后。
可那太监进去不久，从宫里出来的，却是鹜王。
看到鹜王出现，沐雪非万分惊讶，脱口而出：“你怎会出现在这里？”
鹜王一副淡定从容的样子，他负手而立，行及郡主身前，昂声道：“国不可一日无主，本王受诸位大臣力荐，经由皇后批准，暂时入宫代领事务。”
怎么会这样？沐雪非听完后更蒙了。要说太尉阻拦是公输右的阴谋，如今鹜王得以入宫全然是皇后同意的结果。
她到底是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不知道鹜王此前才发动过叛乱？难道在她心中，个人的仇恨大到要让整个帝国去陪葬么？
“本来，父皇还在昏迷，东宫受到禁制，按照律法就该由本王代政。那五郡起兵确实是大事，但本王并不认为他们是叛军。他们之所以起兵，是太子率领黑铁军在寒单城作恶多端，激起民愤而已。”鹜王的语气不紧不慢。
他微微俯下身来，迎着沐雪非似笑非笑道：“五郡联军看似声势浩大，但目前还没有打出造反的旗号，所以本王已命令使者前去与之交涉，争取平息事端，郡主无须担心。等事情调查清楚，到时再发兵不迟。”
沐雪非强忍住怒气，冷冷地回应道：“若使者不能调解，那留在平陵城的人，就得等死么？”
“郡主有所不知，如今在平陵统领黑铁军的实际上已经变成了李柔风。那李柔风是贼将李纵游之子，现在又身处平陵王旧地，不思劝诫太子，反倒纵容部下作恶，其心可诛。本王早前接到平陵城中密探来信，信中说黑铁军在平陵城作威作福，百姓苦不堪言。故此番五郡联军围攻平陵，或是因此而为。”
“我相信我的部下绝不会做出这种事。”沐雪非缓缓抬起眼睛，直视鹜王，眼里带着锋芒。她知道鹜王的言语不过是在为拒绝给她兵符的借口，但即便如此，她也绝不容忍对自己部下的侮辱。
鹜王又是叹息，道：“人心难测，本王也相信黑铁军不会叛变，所以才命令使臣前去查明真相，再做定夺。”
“使臣何时出发？”沐雪非突然说。
“就在刚刚。”鹜王不假思索。
沐雪非眼珠一转，心里有了决意，作揖道：“既然鹜王有了定夺，沐王府唯有遵从。”
言毕，她转过身，准备离去。
就在这时，鹜王突然叫停了她。
“慢着。”
沐雪非停步，回头道：“鹜王还有何事？”
“本王是想告诉郡主，黑铁军向来由沐王府统领，此次黑铁军作乱寒单城，沐王府难辞其咎。不过念在沐王府为国效力多年，忠心耿耿，立下汗马功劳，所以本王也不便做过多责难。如今老王爷重伤，行动不便，正是需要人照顾的时候。我看呐，还是让世子留下来照顾为好。”
鹜王的声音柔和，平静中带着一种阴森之感。
沐雪非一肚子火。鹜王的话看似平静随和，实质上是要把她的家人变成人质。
沐雪非忍住火气，没有应话，而是再一次行礼后，转身快步离开。
出宫后，沐雪非直接撞上了正在宫门外等候，一身戎装的沐雪正。
知道要领兵出征后，沐雪正二话不说穿好了铁甲，就等着姐姐从宫里请出来诏书了。
可看到沐雪非两手空空，表情肃穆而出，他便知道事情并不顺利。
“姐，那我们该怎么办？”
沐雪非抬头看了一眼他，突然脸上闪过一抹狠色，冷冷地说：“啊正，你速回去通知飞霜，让他派人查探今日出城的使臣，有往平陵方向的一律截杀！”
“可是，姐，这样会……”沐雪正还没说完，沐雪非已经打断他的话，厉声喝问道：“别废话了，快去！”
沐雪正被姐姐吓住了，只好应诺离开。
沐雪非让沐雪正回去后，自己则往百宝的府邸而去。
百宝已经知道朝中的变化，群臣请命前后不过两个时辰，鹜王就出现在城中，显然是此前已经秘密入城。如今鹜王登堂入室，毫不在意礼节，一心要阻止沐雪非领兵离开。
百宝越想越觉得不对，刚要出门，就碰上了登门而来的沐雪非。
沐雪非面带阴郁，两人对视一眼后，很快就回到大堂内。
“你去过皇宫了？”百宝一面在动手泡茶，一面看似随意问道。
沐雪非简单地嗯了声。
气氛有点严肃。
“我知道鹜王回来了。”百宝停住手上的动作，目光瞟掠过去，看向对方的反应。
“嗯，群臣进谏，皇后答应了让鹜王暂时监国的请求。”沐雪非仍然平静，声音没有任何的情绪波动，一如既往。“陛下当初只是让裴将军口谕于我，没有诏书，故而我现在没办法强令太尉取出兵符。没有兵符，仅靠我这个人，是没办法调动各州郡的郡兵的。”
“不是还有禁军么？”
“禁军现在号称五万，主要士兵均由地方各郡府上送，良莠不济，与常年驻守在白骨森林边界的叛军相比，难有战斗力一说。”沐雪非摇头。
“那……”百宝想了想，突然抬起眼睛，挑了挑眉，直道:“取兵，一定要兵符么？”
按理说，天下兵马收于各郡，各郡府要怎么支配完全可以在隐瞒帝都的情况下行动。
沐雪非神色如常，没有因为百宝的提问而起变化。她从座上起身，行至旁边墙前。墙上挂有一柄铁剑，应是装饰之物。
此时她目光急转寒凝，身形闪动，不过眨眼之间已将铁剑抽出，吸入手里。
她以剑作笔，按在地上，先横着划出两道，再往右移一截，竖着划下一道。
“你知道么，帝国建立伊始，将天下各州收归为十二郡，除了在靠近白骨森林的西南诸郡设立边防军外，其余各郡只有招纳新兵的折冲府，是不准拥有超过两万人的军队的。而彼时帝都手握十万黑铁军，更有八万禁军，足以威慑四方。可是后来，随着西南边防军的壮大，并最终演变成一场叛乱。先帝以平陵王敖折雨为帅，李纵游为大将军平叛，历时二年才最终平定。后来为了更好地管控地方，平陵郡开始被允许驻军。直到二十六年前平陵之战的爆发，彻底改变了一切。”
沐雪非握住铁剑，慢慢下移，剑尖随之划至第二道横线之上一点，似乎代指此处即是平陵城。
“平陵之战爆发后，无论是为了支持陛下还是平陵王，抑或是为了自保，各郡开始拥兵。而当时二王为了战胜对方，也自然都默认了各郡的拥兵之举。后来战争结束后，因为黑铁军力微，而陛下为了取胜，曾与各郡世家立下交易，各郡拥兵就成了事实而保留了下来。所以事实上，所谓的郡兵已经不再是帝国的军队，只是占据着各郡的不同世家的家兵而已。”
“这样的话，就算你拿到兵符，恐怕也取不到兵。”百宝没想到，看样子不仅兵符没用，恐怕连皇帝本人也没用。毕竟对于那些地方世家而言，谁代表他们利益，他们就帮谁，这个“谁”是什么人根本就不重要。
“不。”沐雪非此时将剑点在横线下方，“南方各郡之所以有叛乱的资本，是因为边防军，而边防军的主将是赵太匡，实质上的五郡之主。”
然后她把剑指向竖线以右，道:“东方三郡原为东州、龙州、宛州、武州旧地，人杰地灵，财富通国，各路世家云集与此。你熟知的公输家族也曾是此地的一员，只因后来被发配于北方丹阳城，但公输钱庄的主要生意仍是在长平郡。此三郡利益勾连，每个世家都有自己的打算，早成割据之地。”
她再把剑指向第一道横线之上，道:“北国之地，是为元州、肃州及寒州旧地，现以北凉郡统之，辅以周边大小十六公国，为寒族人世居之地。寒族人作风凶悍直率，苟小利而无大志，只要手持兵符过去，以寒族王托舍的性格，不可能放弃进入中原的机会。此举虽有引狼入室之嫌，但眼下只有保留住黑铁军，才有未来的可能。陛下一开始希望我去借的，正是寒族的兵。”
百宝摇了摇头，并不同意这个做法。此举风险太大，想玩驱虎吞狼，搞不好没把叛军消灭，反倒把自己给吞了。
“西部呢？”
沐雪非犹豫了一下，剑尖才缓缓移到左侧，道:“扶风郡的情况比较特殊，其本来也是抵御白骨森林异族的一道屏障，域内长尾族人弓射了得，但在数年前，大河以西突然气候急变，遍地荒芜，了无生机，异族入侵的可能性一下子降低了。于是先帝召集天下能人于扶风以西，大河之上设下结界，从而把驻守在扶风的驻军调入中州。理论上，扶风已经没有兵了，但若是扶风王暗藏私兵，也不是不可能。只是在这种情况下，扶风王怎么可能会用自己的私兵解帝国之危？”
百宝点了点头。诚然，暗藏私兵的罪名可一点不比发动叛乱要轻。不论扶风王是否有这样做，他都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发兵，更大的可能是浑水摸鱼，随时攻入中原。
他将倒好的茶水递向沐雪非，道:“郡主来找我说这些，应该是有了打算了吧？”
沐雪非伸手接过茶杯，目光在茶面上凝住，稍作沉寂，而后道:“我确实有打算，但需要你们帮忙。而且，不是一般的忙。”
“你说吧。”
“黑铁军一直由沐王府所统领，虽受皇家禁制，但只要我想动，除了皇帝的禁令，仅靠一个亲王的号令我根本不在乎。”沐雪非挑了挑眉，平静的言语里透出异姓王的孤傲。
“不过……”她的气势急剧婉转，仿佛一下子虚弱。“这次我不会动用它的力量。”
“是因为王爷？”百宝其实也猜到了，现在城中尚有黑铁军约一万人，虽多为负伤了的残兵，但从中选调部分能战者并不困难。沐雪非放弃动用黑铁军，是因为要顾及家人，尤其是重伤的沐子敬。
沐雪非或许可以不考虑擅自出兵的骂名，但那偌大的家业可禁不起。
“嗯，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鹜王刚刚进城，就算有公输右暗自支持，也没到说一不二的地步。我需要留下来，防止他进一步僭越。等陛下醒来，一切就会回归正常。”沐雪非进一步说。
对沐雪非口中所言，自从知道鹜王回来后，百宝都已想到。如今不过是终于向他想到的发展了。
这让他极为苦闷。
他觉得自己几乎已经成功了，可万万没想到鹜王居然会回来。鹜王的回来突破了他的认知，几乎是公输右、以代表天下各世家利益的群臣和皇后赵月灵共同作用的结果。这其中赵月灵或许只是个顺水推舟的角色，但那群臣的想法真是让人吃了惊。
百宝所不知道的是，比起鹜王，那些人最不喜欢太子。这与太子是否“残暴”无关，本来所谓残暴的传闻也是他们一手炮制的。根本的原因是东宫一直主张的改革是要他们这些世家大族流血的。
所谓人间夺嫡，从来都是群体利益的重新媾和，一人为王只是其中一个无关紧要的注脚而已。因为到那时，真正登上帝位的一定是各家利益方都满意或者可以接受的人。
太子敖一永远不会是这样的人。
“你还记得夜狼营么？那个为贵族弟子镀金的军营。”沐雪非突然说。
“我当然记得，我还当了他们的主将。”百宝有点想笑，想起来让他当夜狼营主将还是沐雪非的手笔。
“没错，我还知道你和他们关系不错。”
沐雪非眼神灼灼，直盯着他。
百宝不知道这和夜狼营有什么关系，难不成郡主大人还想让夜狼营去救人？
他猜对了。
“严格来说，夜狼营不能算是真正的黑铁军。当初陛下设立之时，是将其归于南横将军一部，只是因为南横将军又是黑铁军的统领，才将其统一号令。所以实际上，当我失去临时元帅一职后，我是不能指使夜狼营的。”沐雪非平静道。
百宝才明白，原来夜狼营不受黑铁军的管制，黑铁军不想管只是一部分原因，根本原因是他们无法管。看起来烂到骨子里的夜狼营居然还是一支特权队伍。
“我的打算是想让你们带着夜狼营去解救平陵。一来你本身是夜狼营主将，有资格率领他们。二来夜狼营内都是各大世家的弃子，如果未有改变，未来的命运不过是被家族差使，做一辈子的下人而已。而如果解救平陵成功，成功击退叛军，那他们就可以脱离家族自立，对这些弃子而言，绝没有拒绝的理由。”
说到这里，沐雪非突然显得忧心忡忡起来。
“唯一的问题是，只要你们离开放天城就会被视作叛徒，不会有任何郡府士兵帮助你们，你们只能依靠自己的力量解救平陵……”
沐雪非在说着，可百宝已经听不下去了。他紧紧地咬着牙，内心只有不快。他不是为离开即变成叛徒的前景所恨，他恨的是最后离开的只有自己。
他以玄骨为局，本来是打算在太子受禁制后，皇帝敖谈不得不动用沐雪非，从而将其外派的。可现在，他居然要被沐雪非外派了。
沐雪非看着他沉默，以为他是为一旦离开将面临的局面而犹豫。
“回到放天城后，夜狼营已不过八百人，想要解救平陵，仅靠他们的力量不够。当初出征魔域，黑铁军广招天下猛士，虽然战争结束后，大部分人都离开了，但若是野狼营以黑铁军为号令，或许会得到响应。”
她继续低声道:“你无需现在回答我，我也不是在对你下令。此次行动危难，我不会强迫你，更不会强迫夜狼营的每个人。”
她拧过身去，直视着前方，平静的眼神一下柔和，隐含歉意。“不管你最终做出什么选择，我都会理解。但我绝不会放弃任何解救平陵的机会，因为那里的黑铁军不只是我沐王府的士兵，更是我们的朋友，是兄弟，是叔伯，我绝不允许他们孤立无援。”
百宝站在沐雪非的身后，原本躁动的内心逐渐归于平静。他突然理解了那天喻真卿告诉他的话，郡主所在乎的，其实并非君臣天下，而是她的家人，还有她的朋友。人间的天下交替，沐王府也在面临着新的信任危机，只有当一切尘埃落定，她才会从中解脱出来。
“我会考虑清楚的，明天就会给你答案。”百宝点头道。
沐雪非点点头，回看了他一眼，道：“嗯，我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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