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1981年冬天，邻水县，红星生产大队。
    接连下了三天的大雨终于收场，久违的太阳从东边山头探出半张脸，露出灿烂的笑容。
    在一片鸡鸣犬吠声中，家家户户的烟囱里升腾起一串串青白色的炊烟。大雨初晴，大家伙儿少不了担心地里的庄稼，还不知道被淹成什么样了。
    “婶儿，叶家二媳妇生了个啥？该不会又是男娃子吧？”
    背着竹篓准备出门的大李婶见到从自家门口路过的接生婆，连忙快步上前，眼睛不错地盯着她手里的红布兜，看这鼓囊囊的样子，里面少说也有十多个鸡蛋。
    啧啧啧，早知道她也去学一门接生的手艺！
    穿着蓝布棉袄的接生婆不着痕迹地将红布兜往自己棉袄里拢了拢，嘴角的笑意怎么也压不住。
    “生了个漂亮的女娃子。”
    不止是手里的鸡蛋，她还得了个一块两毛钱的大红包！第一次遇到生女娃子，家里出手还这么大方的人家，要是多遇到几个这样的就好了。
    大李婶听了接生婆的话，心里撇了撇嘴，奶娃娃生下来都是红红的、皱皱巴巴的，漂亮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她不稀罕女娃，再漂亮也是帮别人家养的。
    “婶儿，你还不知道吧，他家已经有九个男娃子了，现在总算盼来一个女娃子。你这趟可算来着了，值！婶儿，咱们边走边说，老叶家在咱们村是最殷实的一户。叶国运的大儿子在部队上当军官，听说娶了领导家的女儿当媳妇，一口气给他家生了三胞胎男娃子；二儿子是咱红星生产大队的大队长，娶的可是当年女知青里最漂亮、最有文化的，也生了三个男娃子，这不今天还添了个女娃子。”
    走在大李婶身边的接生婆瞪大了眼睛，羡慕得直咂舌，难怪出手这么阔绰，原来家底子厚实。
    “他家三儿子在镇上当老师，吃商品粮的，生的也是三个男娃子。咱们生产大队谁不羡慕老叶家？真真祖坟冒青烟哩！”
    “听你这么一说，还真是祖宗保佑。我接生少说也有两百多个奶娃娃，第一次遇到这么能生儿子的人家。”
    接生婆说完，脑海里闪过叶家二媳妇生的奶娃娃模样，说出去别人肯定不信，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奶娃娃。她下意识抓紧手里的鸡蛋，下过雨的路特别滑，可得走稳当了。
    不多时，叶家二媳妇生了个女娃子的消息就从大李婶的口中传遍整个村子。
    叶家，刚刚生了女儿的沈雪缓过劲儿来，正准备坐起来去拿月子帽，却被给女儿整理小抱被的婆婆出声制止了。
    “小雪，躺好别动，你现在需要休息。朝光，还愣着干啥？赶紧帮你媳妇把帽子戴上，然后去灶房问问你爹红糖鸡蛋煮好了没。”
    等儿子给儿媳带好月子帽，叶老太太小心翼翼地将粉色小抱被里面的奶娃娃抱到二媳妇沈雪面前，让她好好看看自己辛苦生下来的女娃子。
    这个时候，沈雪的三个儿子兴奋地围了过来，小声嚷着：“奶奶，我们也要看妹妹。”
    “哇，妹妹好乖哦！妹妹好白哟！妹妹好好看！”
    小男孩们怕吵着妹妹，刻意压下来的嗓音里蕴含藏不住的惊喜，他们终于有妹妹了！
    沈雪定睛朝女儿看去，小家伙儿右手握拳放在嘴边，睡得正香。只见她小脸粉粉嫩嫩的，小巧的嘴儿和玲珑的鼻子格外惹人怜爱，长长的眼睫毛往上走是一圈黑绒绒的胎毛，软乎乎的模样看得沈雪心都快化了。
    细细地打量完女儿，再看看围在女儿身边的三个小脑袋，沈雪疲惫的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
    “娘相信你们都是好哥哥，以后事事都会护着妹妹。”
    三个小男孩小鸡啄米似的点头，连连保证以后自己的玩具都给妹妹玩，糖都留给妹妹吃。
    叶老太太嫌三个孙子吵着儿媳和孙女休息，将他们赶了出去。
    把睡得正香的孙女儿放在儿媳身边，叶老太太拉着儿媳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小雪，你辛苦了。没奶水这件事你别上火，娘会想办法买奶粉，总归不会亏着咱家的小心肝。”
    “娘！”沈雪听到这话，顿时红了眼眶，声音哽咽。
    她的母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父亲娶了新媳妇后对她的关心也越来越少，她在后娘手里艰难讨生活。高中毕业后，她被后娘逼着顶替了异父异母哥哥的下乡名额，成为一名知青。幸好遇到了丈夫，她才重新有了家，有了关爱她的家人。
    “咋还把你给招惹哭了哩？小雪，月子里可不兴流眼泪，以后眼睛要遭罪的。”
    叶老太太从怀里拿出一条干干净净的手帕，替二媳妇擦干从眼角滚落的泪水，絮絮叨叨地说着月子期间要注意的事情。别看叶老太太在村子里泼辣得紧，但对待自家人，她就跟春雨一样轻柔。
    这一幕要是被外人看到，眼珠子恐怕都得瞪掉。
    等叶朝光端着红糖鸡蛋推门进来的时候，沈雪已经被婆婆哄得笑了起来。
    “朝光，你自个儿喂你媳妇吃红糖鸡蛋，娘去杀只老母鸡炖了，好好给小雪补补身子。”
    叶老太太起身的时候，笑着看了一眼躺在二媳妇身边的乖孙女，心里别提多美了。她这辈子只生了三个儿子，三个儿子生的又全是孙子，现在终于盼来了一个软乎乎的丫头，她能不高兴吗？
    沈雪刚想说自己不喝鸡汤，对上丈夫关切的眼神，她只好把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跟村子里的其他媳妇相比，她的日子简直不要太好。
    丈夫能干体贴，公公婆婆从来不拿架子。别人都以为她生了三个儿子才有这么好的待遇，其实并不是这样，叶家人对待她的态度一如她刚开始嫁进来那般，而且有越来越好的趋势。
    明理的沈雪默默记住家里人的好，把刚才勾起的心酸往事抛到脑后。
    半个小时后，叶朝光刚端着空碗从房间里出来，一个瘦黑的女娃气喘吁吁地冲进他家，女娃一边跑一边喊，“叶叔，你……你赶紧……过去一趟……富贵……要死了！”
    “你说啥？”叶朝光把碗往桌上一放，拔腿就跑。
    人命关天，开不得半点玩笑。
    瘦黑的女娃闻着灶房里飘来的红糖鸡蛋的香味，暗自咽了咽口水，她深吸一口气，然后追着叶朝光跑了出去。虽然她知道富贵最后肯定会没事，可他那副没有生机的样子，太吓人了！
    等叶朝光火急火燎跑过去时，村东头李瘸子家门口已经围满了人。
    “看富贵这脸色，恐怕是不行了。早点准备后事吧！造孽啊！”
    “李瘸子这个当爹的也忒狠心了一点，竟然让自己三岁的儿子端着盆子给他屋里接漏下来的雨水。就他那间破茅草屋，接雨水不就等于淋雨吗？”
    “你瞧这孩子露出来的胳膊和小腿，上面全是新旧交替的伤痕，又红又肿。啧啧，他也下得去手。”
    “富贵挨打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但是谁能想到李瘸子下手这么重。孩子这么小，怪可怜的。”
    说闲话的人不少，却没有一个人上前察看躺在地上的小男孩到底怎么样了。
    大家都怕富贵死了，怕自己沾染上晦气，惹上麻烦。
    “让一让！”叶朝光听到议论心头憋着一股火气，尤其是这里面还站着富贵的叔叔伯伯，他们竟然没有一个人真的关心躺在泥水里的小男孩。
    拨开人群，看到小脸惨白的李富贵，叶朝光只觉得自己的心脏被人揪了一把。
    他没有犹豫，立刻弯腰抱起浑身湿淋淋的李富贵。
    “你……你，你要带我儿子，去……去哪儿？”李瘸子一见自家扫把星被大队长抱起来，着急了！说话越发结巴。
    叶朝光迈出去的脚步一顿，回头狠狠地瞪了李瘸子一眼，然后大步向前跑去。
    “我……我跟你说，我没钱！一分钱，也没有！你……你，你听到……没！”
    围观的村民恍然大悟，原来他是怕大队长带富贵去看病，然后让他还医药费。当爹当到这个份上，真真让人开眼。虎毒还不食子，李瘸子却巴不得早点甩开儿子这个拖油瓶。
    难怪他的婆娘生下富贵就跑了，谁受得了跟这样薄情寡义又无能的男人过一辈子。
    在场的李家人早在看到叶朝光来的时候，就悄悄溜了。今天这事儿，丢的可是李家人的脸面，他们恨死了李瘸子，就算富贵再可怜，也不关他们的事，毕竟他们还有一大家子要养活。
    且说叶朝光在抱起李富贵的时候，被他轻飘飘的体重和高热的体温吓了一跳。
    他当机立断，抱着孩子朝大院坝旁边的知青点跑去。
    自从下乡的知青返城后，知青点就空置下来。红星生产队唯一一个没有返城劳改分子，就住在这里。大家都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因为他脾气古怪，被大家叫做怪老头。
    怪老头懂医，村子里的人有哪里不舒服都会带着粮食来找他看病。而他则根据自己的心情好坏，决定给不给病人看病。
    这会儿去医疗点显然来不及了，叶朝光拼了命的跑，下了雨的路太滑，他在半路上还差点摔倒。
    除了通知叶朝光的瘦黑女娃，村子里没有一个人在意李富贵的死活，自然也就没有人跟过来。瘦黑女娃见叶朝光跑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她赶忙主动上前拍门，“救命，救命！请救救富贵！”
    吱嘎一声，知青点的大门被人从里面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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