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六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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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时,才发现自己不小心睡着。我尝过无数次这种感觉。或者应该说,这一年来大部分时间,我都这样度过。睡梦中,我回到从前的老家。父亲出院回家后的记忆,浮现在我的眼前。出院的理由并非疾病痊愈。事实上,找出病因时,医生便判断「为时已晚」。当医生斟酌着接下来该采取何种治疗方式,父亲提出「我想回家」的要求。我不清楚医生与父亲之间经过怎样的沟通。医生是打一开始就没反对,还是受到父亲再三恳求才勉强答应?搞不好父亲提早出院,医生求之不得。总之,父亲决定在家接受治疗。父亲刚回家时,我竟然对「父亲在家过正常生活」的情况有些无法适应。他穿的不是睡衣或医院的病人袍,而是一般的宽松衣服。他看着电视,发出呵呵笑声。「以前几乎不肯待在家里,现在怎么反而急着想回家?」我话中带酸。「人生的最后还是想在家里好好度过。」父亲一副认输的口吻。当然,他的病情一点也没好转。负责协助在家治疗的医师只是开给他一些吗啡、氧可酮等鸦片类止痛药,减缓他的痛楚,让他的日子好过一些。「没想到活到这个年纪,竟然染上麻药。」父亲曾笑着这么说。我再度踏进家门后,发现气氛比想像中开朗,母亲流露疲倦之色,但表情十分柔和。「生重病才想到家人,真受不了他的任性。」母亲嘴上感慨,语气中却不带一丝憎恨。有个从事医疗工作的朋友告诉我,在家治疗有两个好处。第一,能避免「治疗到死」的悲哀,病患可选择如何安详度过余生。第二,能减少长期住院对医疗制度造成的负担。正因如此,国家才会大力推动在家治疗。严格说来,在家治疗其实有好处也有坏处,有优点也有遭到美化的缺点。要怎么选择,全凭病患本人及家属的判断。那时我才二十几岁。在我眼中,父亲只是在逃避。逃避那些会带来痛苦的治疗,同时逃避现实。回到舒适的家中,抱着「搞不好疾病会自行痊愈」的天真想法。我实在看不惯这样的鸵鸟心态,于是有一天,我故意直截了当地丢出一句:「这么做,病是不会好的。」父亲笑了。他一脸平常地回应:「病会不会好不重要。人终究会死,只是迟早的问题。」「这个道理我当然懂。」我语带不屑。父亲竟露出由衷感到欣慰的神情,点点头,接着说:「每个人都会死,死法却大不相同。有的死于意外,有的死于天灾,有的死于战争。相较之下,我算幸运得多。」「你这种讲法,对罹患相同疾病的人未免太失礼。不,对死于其他原因的人同样失礼。」「也对,就当是我个人的感想。不过,我真的认为生这一场病很幸运。」「怎么说?」「多亏这场病,我才能拥有这段时光,不是吗?」我无法理解父亲的意思。既然是生病,身体状况自然很差。我时常见他痛苦得五官皱成一团、呼吸急促,怎么看都不像过着幸福的日子。当时我住在老家附近,偶尔会抽空回去。但我没三不五时便往老家跑,因为父亲原本弃我们于不顾,如今才想与我们重温天伦之乐,总觉得不能就这么便宜他。我不希望他认为这样就能弥补一切。父亲病入膏肓,住在家里的时日不长。这段期间里,美树怀孕了,几乎没随我回老家探望父亲。不,正确地说,是我以怀孕为借口,劝她待在家里。听到美树怀孕的消息,父亲激动得哭起来。「啊啊,是吗?」他含着眼泪低喃。不晓得他是开心终于要当爷爷,还是难过没机会见孙子一面。除此之外,我不曾见他流泪,甚至不曾听他吐露任何悲观的话语。「有件事我得告诉你。」父亲那天突然冒出这一句,「接下来,我会一天比一天虚弱,直到完全断气。就像音乐演奏到最后,愈来愈小声。」「所以呢?」「我希望你别见我奄奄一息就手足无措。」父亲露齿一笑。「那只是代表我寿命已尽,顺利走完人生。」我暗骂,老家伙到这种时候还想逞强。站在一旁的母亲则缩起肩膀,嘟嘴抱怨:「一辈子对家里不闻不问,临终前才摆出架子,真伤脑筋。」父亲确实在逞强。但他逞强的理由,不是虚荣或自尊心。我直到后来才理解这一点。他选择在家治疗,犹如一首即将结束的曲子般日渐虚弱,却还想教导我一些事。此时,记忆的轮廓逐渐融解的声响传遍全身,我睁开双眼。原来我在公寓的客厅睡着了。不知何处传来音乐,我不禁纳闷,转头一瞧,只见千叶正经八百地坐在门边,与一台搁在地上的迷你音响面对面,像在进行一场会议。我站起身拉开窗帘。深灰乌云覆盖天空,小雨依然下个不停,仿佛非要把我的内心完全濡湿才肯罢休。「千叶先生,有没有查到任何消息?」我问。千叶专心聆听音乐,对我不理不睬。以为他没听见,我又问一次,但他依然毫无反应。这公寓只是临时的避难所,不,或许该说是关那个人的监牢,因此没有购置桌椅。美树在稍远处,同样席地而坐。我们吃的是便利商店的甜面包、小包装营养食品及瓶装饮料,我却一点也不饿。自从去年菜摘离世,我的食欲便大幅减退,这几天更几乎完全消失。果然,一旦面临重大危机,生物就会降低能量的消耗。电视没关,新闻节目不断大肆报导关于我们的事,但似乎没新消息。「老公,箕轮传来讯息。」我抬头一看,美树拿着智慧型手机站在眼前。她曾戏称这支手机是我与箕轮的「热线」,事实上,的确也是唯一用途。但我很庆幸当初办这支手机。我平常惯用的手机,多半正遭到警方追踪。手机里出现一封来自箕轮的邮件。打开一看,内文写着「这是记者朋友提供的影像,或许能找出关于本城下落的蛛丝马迹」,末尾附上网址。我实在太大意。因为这支手机的号码只有箕轮知道,加上邮件来自箕轮,我一点也没起疑。我点开网址,播放影片档。美树走到我身边,问道:「箕轮写些什么?」直到手上的液晶荧幕出现箕轮遭到捆绑的画面,我才不禁后悔太不谨慎。那是完全陌生的房间。箕轮坐在正中央一张红色高脚椅上,身体缠着茶褐色的带状物,不知是胶带还是皮带。他嘴上贴着胶带,双耳戴着一副大耳机。「幸好眼睛没事。」我不晓得这么说有何意义,但就是无法忍住。「这是怎么回事?什么时候发生的?」一旁的美树惊呼。她也凑近手机荧幕。这段影片似乎是以数位相机拍下的。那男人走到镜头前。我的脑袋还没掌握情况,身体已出现反应。巨大的紧张感袭来,胸口仿佛遭到重压,内脏变得异常沉重,全身像开了个大洞。首先浮现在我脑海的,是他去年以电子邮件寄给我的影片。在那影片里,菜摘遭他施打药物,逐渐不再动弹。那个毁了菜摘一生的男人,居然毫无悔改之心,还刻意将影片寄来给我们夫妇。我绝对无法原谅这个人。为了抛开恐惧与愤怒,我甩甩头。手中的液晶荧幕上,本城走到绑在高脚椅上的箕轮前面,取出一本素描簿。他朝镜头打开素描本,上头有一排以粗麦克笔写成的横向黑字:「早上九点半,这张椅子下的炸弹将会爆炸。」我急忙瞥向手表,此刻是早上七点半。本城翻开下一页,上头写着:「在白萩荞麦面店会合,我会带你们到这个房间。」霎时,我不晓得到底发生什么事。我只知道小小的画面里不断有人影晃动,却无法理解其中的意义。眼前仿佛罩着一层白纱。我将音量开到最大。几乎听不见声音,不晓得是影片的声音太小,抑或耳朵已麻痹。美树似乎还维持冷静。我听见她抄笔记的声响。本城往身后的箕轮看一眼,翻开下一页。「我现在要告诉他椅子底下装有炸弹。得知死期将近,他会露出怎样的表情,真令人期待。」我终于彻底理解本城的用意。那是一种以控制他人、玩弄他人为乐的傲慢。画面里,本城阖上素描簿,转身面对箕轮,像刚刚一样一页页翻开。箕轮看到纸上的字,激动得用力摇晃身体。然而,愈是挣扎,愈是突显出他的无力与悲哀。巨大的力量几乎快扯倒高脚椅,那代表的,是即使失去自由也不愿放弃希望的求生意志。箕轮大概没注意到本城装有摄影机,毫不掩饰地展现最悲惨的一面。我巴不得转头不看,但我强迫自己看下去,美树也凑过来。高脚椅终于被箕轮扯倒,发出撞击声。可是,箕轮并未挣脱束缚。本城不疾不徐地将素描簿内页一张张撕下,取出打火机烧掉,直到纸张燃烧殆尽。火舌要烧到手指的前一秒,本城才放开,表情毫无变化。火熄后,他作势踩灰烬,或许穿着鞋子。<p style="font-weight: 400;color:#af888c;">(继续下一页)六六闪读 shandu.fu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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