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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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气预报说未来的一周之内都没有下雨的指望,半个中国哀鸿遍野。城市里对缺水的感觉要淡薄一些,可是苗苑还是自觉的开始节水。她一想起陈默那件绝对洗不出来的作训服就觉得水龙头里哗哗放着的是陈默的辛苦,很罪恶的感觉。

    天气太热,苗苑停了大半油腻饱满的蛋糕品种,开发了很多奶酪水果砂冰顶上,生意虽然比起春天要差一些,也还过得去。倒是苏老板的会贤居生意一落千丈,天都热成这样了,川湘菜口味浓重又油腻,自然不讨人喜欢。苗苑很有些忧心忡忡的,苏会贤居然也不急,笑着说夏天从来就是淡季,靠夜宵生意做个保本儿就成,趁这机会给员工们培培训放放假也挺好的。夏天已经到了,秋天还会远吗??当牛做马的日子就在眼前了。

    日子仍旧过得平淡,报纸上横陈着各种各样的坏消息与形形色色的官样文章,时不时让苗苑看着唏嘘不已,时间就这样按部就班的掠过去。又过了一周多,苗苑看到报上呼吁干旱地区要注意严防山火,以免灾上加灾,日前某某山区突发火灾,所幸武警消防部门及时赶到,营救出大批的村民,可是仍然付出了一人死亡多人失踪的惨痛代价。

    苗苑看到武警二字下意识的就去拨陈默的手机,却关机了。山区里信号不好,陈默为了省电没信号时就会关机,毕竟有时候找个充电的地方都不容易。苗苑拍一拍脸颊,忽然觉得自己真是傻了。

    武警消防部门!那跟陈默他们就不是一回事嘛。他们是去抗旱的,救火这种事儿哪轮得到他们管呢?

    苗苑听到烤箱里发出嘀嘀的报警声,轻松的笑了笑,把报纸折起来放在一边,

    可是当天下午,成辉的成大嫂一个电话打过来,瞬间粉碎了苗苑所有的轻松自在。成大嫂的声音焦虑而迟疑,她说陈默出事儿了,他们男人的想法我们女人不一样,他是让我再瞒着,可我觉得,你得知道。

    苗苑脑子里嗡的一声,顿时什么都听不清了,她想到刚刚看过的报纸,可陈默不是写在报纸上的名字,陈默是她心里活生生的人。苗苑茫然的张了张嘴,哑着嗓子问道什么事儿?

    成大嫂顿时声音哽咽,她结结巴巴的说那里失火了你知道吗?但……我具体也不知道,你得到管事儿的人去问。

    什么是管事儿的人,什么人能管这个事儿,这个苗苑不知道,但是方进非常清楚。他听着苗苑七零八落的解释情况,脸色刷的一下变了,立马带上苗苑直接闯武警支队驻地,登记进门后也不找人问,就挑看着最像的大楼进去,一路大摇大摆,居然也没人拦。

    政委办公室的门口挂着鲜明的牌子,方进敲了两下门之后直接开了进去,坐在外间的是一个瘦瘦的中尉,有些不悦的抬头看过来:“你找谁?”

    “我找支队政委,政委在吗?”方进四下一看,拉着苗苑直接去推里间的门,中尉连忙跟过来:“哎你这人怎么回事,怎么乱闯乱闯的?”

    方进轻而易举的把他拨到一边,带着苗苑抢进了门。

    “怎么了?”办公桌前两杠三星的上校困惑的看过来。

    “蒋政委,这两个人硬要闯,我拦不住……”中尉急着解释。

    “我们是……”方进大声嚷着试图盖过他。

    苗苑怯懦无力的声音夹在中间,却最终压住的所有,她说:“我叫苗苑,是陈默的妻子。”

    蒋立新顿时变了脸色,他连忙走过去握住苗苑的手用力摇了几下:“我,我叫蒋立新,是陈默的领导。”

    方进忽然安静下来,所有的暴厉的焦躁的气息,好像被大风刮走,一丝一毫都没有剩下,飞扬的眉目凝固出空洞与茫然。

    苗苑不知所措的看了方进一眼,却发现后者此刻显然没法帮自己说话,她鼓起勇气说道:“所以,你能告诉我陈默现在怎么样了,对吗!”

    “对对对对……,是的,是的,这个,你先听我解释。”

    “我不要听你解释,你先告诉我陈默现象怎么样了。”苗苑急得要命。

    “苗苑同志,你先冷静,先冷静一下。小张,去给他们倒两杯水来。”蒋立新引着苗苑坐到桌前的椅子上。

    苗苑紧紧的咬住下唇,心里有非常不好的预感。

    “首先,我要代表总队领导向你表示感谢,感谢你这么多年来支持陈默的工作。陈默同志是非常出色的军人,是党和人民的好儿子,是我们支队的骄傲……”

    “告诉我怎么了?”苗苑皱紧了眉头,泪水被固执的锁在眼眶里。

    “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我们把大批群众转移出来之后,在清点人数的过程中,有群众反应有几个孩子在火灾发生之前,他们去后山的滴水洞取水。当时的情况非常危急,但是陈默同志身先士卒……”蒋立新的声音抑扬顿挫,非常富有感染力。

    “他是死的了那个还是失踪了?”苗苑斩钉截铁的打断他。

    蒋立新一愣,好像满腔澎湃的激情被忽然卡住了反应不过来,愣了几秒钟后,他闭了闭眼,有些无力的吐出两个字:“失踪。”

    “那为什么还不去找?”苗苑拍着桌子站起来:“为什么要瞒着我,陈默不见了你们居然瞒着我??为什么!如果我今天不来问你们打算瞒到什么时候???为什么?”

    “不不,你先冷静,先冷静……听我说,这个,这个你真的是误会了。”蒋立新连忙又从桌子后面绕出来,他按住苗苑的肩膀让她坐回去,微微弯下腰,拿回居高临下的角度:“我们一直在寻找从来没有放弃过,在这方面你要相信组织,相信党。不是刻意要隐瞒什么,主要是考虑到你现在的身体状况。另外,关于这个事情,组织上非常重视,事情上,我们已经迅速做出了书面的初步处理意见,我们也正在考虑找一个适当的时机通知你,还有陈默同志的家人。”

    蒋立新从桌边的文件夹里找出一份,郑重其事的递给苗苑。

    苗苑接到手里匆匆翻了两页,扔回到桌上。

    “就这样吗?就这样??我那么宝贝的一个人,我连给他泡杯茶都要吹凉了再给他,生怕他烫着……我这么宝贝的一个人,这么这么喜欢的。我把他交给你们,你,你你现在就用这么一张纸,告诉我……他没了?”苗苑仰起头看着他,明润的大眼睛涌出泪水。

    “怎么说话呢,组织上这么安排也是为了你们好。今天上午党委还开会讨论要把陈默同志树为典型重点宣传,你现在这样闹,传出去影响多不好,这不是给英雄抹黑嘛。”张占德送水进来就站在旁边听,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了。

    “我不要他当这个英雄,你让他回家好不好??”

    “你,你这人怎么回事啊!这件事组织上该怎么处理就会怎么处理,又没亏待了你。蒋政委现在工作这么忙,还这么耐心的跟你解释,你还这样闹,你,你……你到底想要怎么样啊?”

    “我要你们都去找,我要你们把陈默还给我!”

    “你!!”张占德一时气结。

    “小张!你先出去,一会儿有事叫你。”蒋立新眼看着苗苑脸色不对,连忙喝止。

    “苗苗嫂!”方进走过来按住苗苑的肩。

    “方小叔,你看他们……”苗苑觉得胸口发闷,那么无力的感觉,连呼吸都没有力量,心脏在喉咙口急促的跳动。

    方进在苗苑肩上握了握,一点点的压力,带着某种郑重的味道,把苗苑惊慌失措的心脏又重新压回到胸膛。方进见苗苑渐渐平静下来,才转过头去看向蒋立新:“上校,我叫方进,是陈默的老战友。”

    “哦,这个……” 蒋立新脸上紧绷的线条放松下来,还好对方终于还有一个可以平静对话的人。

    “可能您不了解陈默但是我了解,陈默不是一个会被一把火困死的人。”

    “可是,我们真的已经……”

    “所以我希望您能给我开个介绍信,我要自己去找。”

    “这……”蒋立新微微皱起眉,开始认真的打量起方进。眼前这个小伙子穿着最普通的黑色短袖t-恤与宽大的牛仔裤,看起来几乎有些落拓。出身行伍是一种气质,像陈默那样的军人即使披块麻袋在身上都能站出兵器的感觉,可是……这个方进,事实上,刚刚他们进来的时候,蒋立新都没有意识到这曾经是个军人。

    然而现在仔细看,这个浓眉大眼的小伙子拥有一种剽悍镇定义无反顾的眼神——这是兵王的眼神,淬过火的自信。

    “行!”蒋立新好像终于下定决心了似的重重一合掌。他写好介绍信,拿出去叫小张去敲党委的章。

    张占强愤愤不平的抱怨:“这家人真是,忒多事儿,您看那个女的说得话,也太不懂事儿了吧!”

    蒋立新瞪了他一眼:“就那么个小丫头,刚结婚老公就没了,还带着身孕,她能有多懂事?你还指望她给你说什么?谢谢党和人民的培养,陈默牺牲了很光荣是吧?你呀,写文章写得脑子都锈掉了。”

    张占强平白挨了一顿训,也不敢反驳,连忙拿着文件就走了,回来的时候脸拉得更长,原来党委办公室管公章的那位办事员已经下班了,公章全锁在抽屉里,一时也拿不出来。

    方进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却没有再坚持,只是扔下句话说我明天早上再来拿,让张占强大大地松了口气。

    苗苑没有再说话,目光凝定着,好像已经失了神。方进小心翼翼的跟着她走出支队驻地的大门,苗苑漫无目的的往前走,忽然停下来,抚着肚子说:“宝宝,刚刚动了。”

    “嫂子……”方进的眼眶一下就红了。

    “陈默会没事儿的吗?”苗苑专注的盯着他。

    方进低头躲开苗苑的视线:“嫂子,你……你先别太难过,宝宝……对,你要想想孩子。你放心,就算默默……就算是陈默有什么万一,有我方进一口吃的,就绝饿不着你们。”

    苗苑哦了一声,很轻很短,像叹息一样。过了一会儿,她握住方进的手说:“方小叔,陈默一定会没事的,我们回家吧!”

    方进有时候觉得你闹出来,你哭得泪流成河,你大呼小叫,你折腾得他焦头烂额……这都没关系,这都比现在这样憋着好。苗苑动作迟缓的发着呆,煮一碗汤,看着盐罐和糖罐分辨了半天。方进着急的围着她转,他说没关系我不饿,您歇着吧。苗苑摇了摇头说不行,把你饿着了,陈默该不高兴了。

    都不知道要干什么,更不想吃什么,食不下咽,味同嚼蜡,方进和苗苑相对坐着,房间里静得可怕。时间好像变得很慢很慢,太阳花了一个世纪才真正落下地平线。没有人去开灯,远方的霓虹散漫的照进来,留下绰绰的阴影。

    苗苑忽然小声说:“方小叔……”好像某种紧绷的平衡被打破,苗苑的眼泪迅速的漫出来,无声而汹涌。

    “啊……”方进连忙问。

    “我去睡觉了。”苗苑泣不成声。

    “好好……”方进愣了一会儿方才如梦如醒,他跳起来把灯从客厅、走廊一直开到卧室。

    苗苑很努力的看着他笑了笑:“不早了,你也早点回去睡吧。”

    “哦!”方进用力的点着头,却在玄关处坐下来。背靠着大门,两腿摊在地板上;往前看,穿过饭厅与客厅镂空的隔断,穿过客厅的落地玻璃窗,他看到一角灰蓝色的天空,那种属于城市的暧昧不明的没有星星的天空。

    此时此刻,苗苑站在窗前,与他看着同一块天幕,她记得那是陈默喜欢的位置与姿势,每一次当陈默要想事儿的时候,他都这么站着,然后……他就知道该怎么办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有门铃响起来,一遍又一遍。方进愣了一会儿才想到去开门,苏会贤站在门外,眼神忧虑:“我听小八说陈队长出事儿了?”

    方进愣愣的看着她,用力捶了捶脑袋,才想起来似乎是章宇打电话说自己晚上不回去了,让他记得锁门,然后……他说了什么?

    苏会贤看到方进直愣愣的眼神一时有些误会,连忙解释说:“我刚刚在跟人吃饭,我打苗苗的手机也没人接,我就直接过来了,也没来得及回去换衣服。”

    方进这才注意到她穿了什么,白色的薄披肩下面是藕粉色的丝质小礼服裙,妆容精致清淡,一切刚刚好,是柔和而富于健康血色的红。方进忽然有一种很想哭的感觉,这女孩明眸似水,弯弯的的蛾眉凝起关切的神彩,好像你什么都可以向她倾诉,她会温柔的看着你,好像她什么都懂。

    “苗苗,苗苗嫂在里面,你帮我去劝劝她……”情绪来得太快,方进连掩饰都来不及,眼泪就滚了满脸,他胡乱的用手抹,一手指向了卧室,

    “哦……哦哦,你你,你没事儿吧??”苏会贤吓了一跳,她来时光惦记着苗苑就没顾得上考虑方进,冷不丁这么一号壮汉在她面前痛哭,这让她完全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

    “我没事儿,没事儿,苗苗嫂在里面……”方进闭上眼睛,把苏会贤里间推。

    苏会贤有些不放心的看了方进一眼,小心翼翼的敲响了卧室的门。门里没有动静,苏会贤轻轻打开门,看到苗苑站在窗边,月光穿透了她,像一个飘渺孤单的影子。

    “苗苗?”苏会贤心怀忐忑的绕到苗苑面前去,双手捧起她的脸。

    苗苑失散的焦距花了很长时间才凝聚出焦点,她用力弯了弯嘴角说:“苏姐姐。”

    苏会贤用力把她抱进怀里,过了好一阵,渐渐有灼热的液体烫到她的肩膀。

    有些话不用说,有些事情无法安慰,有些悲伤只能独自品尝。人……总是要到事到临头才会发现,最难受的时候,是一种连气都要喘不过来的沉闷的空虚。

    怀了孕本来就容易累,苗苑这一天情绪大起大伏,体力早就不支,哭着哭着终于支撑不住睡了过去。苏会贤给苗苑盖上毯子,把空调调高了两度。

    可千万不能生病啊……孩子经不起折腾。

    苏会贤把苗苑料理好了才觉出累,她去洗手间匆匆抹了把脸出来,听到方进坐在长窗边小声的哭。苏会贤是一个女人,她知道女人哭的时候希望别人干什么,可是她不确定男人的想法。事实上,她从没有见过一个成年男人这样肆无忌惮的表达自己的哀伤。

    “你,还好吧!”苏会贤小心的蹲下去与方进平视,把纸巾盒递过去。

    “没事儿。”方进摇头,胡乱的抹了一把脸:“有烟吗?”

    “呃……有,有!”苏会贤连忙去玄关处拿手袋,细长的薄荷烟递到方进手里才发现突兀,脸上顿时尴尬起来。方进却浑然不觉,叼了一支出来点上,深深的吸了一口,烟雾喷出来,只有极清淡的烟草味。

    “挺淡的,”方进看了一眼,嘴角扯出一个笑:“不过,总比没有好。……你,你住哪儿??我送你回去?”

    “我今天不回去了,陪陪你们。”苏会贤在旁边的沙发上坐下。

    方进一愣,眼睛眨巴了半天才慢慢的哦出一声,他又深吸了一口烟,粗嘎着嗓子说:“我跟陈默……我们认识很久了……”

    “哦。”苏会贤很认真的看着他,轻轻点头。

    ……

    那天晚上,她听方进坐在地上说了一夜的陈默,直到天亮时才朦胧睡去。

    5.

    苗苑感觉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她披荆斩棘走过千万里的路,踏过千万条的河,她翻过雪山,杀掉大龙,抢到宝物……最后,她的王子却睡死了,怎么吻他都不肯醒。她梦到陈默穿着最帅气最帅气的武警礼服,就像娶她的那天一样那么帅,他躺在透明的水晶床上睡得无比安静。

    她觉得生命就像一个荒唐的旅程,和梦境一样的荒唐。甚至更荒唐的是,当你用力睁开眼,梦境就会散去,可现实还会继续。命运就像一张漆黑的大嘴,在你不知道的时候啊呜一口咬下去,干脆利落的把你的幸福一刀两段。

    苗苑在梦里哭得很伤心,泪水打湿了半幅枕巾,可是她仍然固执的闭着眼,因为睁开眼睛的现实里看不到陈默。她慢慢蜷缩起来,双臂抱紧膝盖,蜷曲成胎儿在母体中的模样。

    如果没有陈默了,如果真的没有了……

    苗苑忽然开始搞不清楚心痛是什么样子的,那种感觉不同于她以往经历的任何悲伤,那是一种没着没落的空虚,仿佛坠落悬崖,风声在耳边呼啸,你是如此恐惧最后粉身碎骨的时刻,可是却一直落不到底。

    就着这样蜷曲的姿势,身体内部的中心有一个什么东西温柔的动了一下。

    苗苑忽然停止了哭泣。

    她慢慢的用力的把手掌探进大腿与小腹的间隙里,她是那么的专注,以至于她甚至忘记了可以先把膝盖放松点儿。手指微微弯曲着,掌心贴合着那道细腻的弧度,让她想起那个夜晚,陈默温柔的看着她,像午夜的星空,宁静而深沉。

    然而此刻……已是清晨。

    无论一个人如何的快乐与悲伤,太阳总会落下,并且一样的升起。明润金黄的朝阳一点点的越过窗棂,阳光像一方金色的布,一寸一寸的往前漫延,覆盖窗边的桌子,地上的亚麻毯和床边巨型的大兔子……

    苗苑没有动,阳光就这么爬上了她的脸,穿透薄薄的眼睑在视网膜上染出满目血色的红。她终于忍受不了,艰难的睁开眼睛,光线像针一样刺痛了她,然而那一瞬间涌出的泪水让阳光反复折射,苗苑看到半个房间都沐浴在一片灿烂的金色火海中。

    那天早上,苏会贤与方进被阳光和苗苑同时叫醒,他们看到苗苑珍重万分的抚摸着自己的小腹,用一种毅然的语气说:“我想过了,无论是男是女,我都打算让这个孩子叫陈曦。”

    苗苑坚持给他们做了早饭,苏会贤在吃饭时小心试探着问,你是不是应该给伯父伯母打个电话?苗苑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苏会贤这才相信她不是有心要瞒着,她是真的慌昏了头。苗江与何月笛大清早的直接就被这一通电话给吓精神了,苗江抢了话筒过去宝贝囡囡的哄个不停,何月笛扯着他出门打的直奔最近的机场。

    苏会贤看到苗苑挂了电话,独自打开电脑给父母买机票,她用一个手指一下一顿的输入密码,缓慢而平稳,一次又一次,却没有出错。

    “你大嫂是个了不起的女人。”苏会贤小声说。

    “嗯!”方进点点头:“你还没见她昨天多厉害,两毛三一个上校被她训得一个字都不敢回。”

    苗苑买好了机票又坐着愣了一会儿,视线慢慢的转到方进脸上:“你等会儿要去拿介绍信对吗?你说过的,陈默不会被火烧死。”

    “不是,我是这个意思,”方进慌了:“我不是说陈默烧不死,我是觉得,如果是陈默的话,他会看得出来究竟怎么着了,如果那真是个死地,他就不会去了,毕竟他们要救人对吧,也不是什么绝命任务……当然,我不是说陈默他贪生怕死……”

    “方进,帮我把陈默带回来,我在家等你们。”

    方进一下就哑了,过了一会儿,他把嘴紧紧的抿上,然后说:“好!”

    苏会贤在犹豫要怎么通知韦若祺,毕竟这是个绝顶的坏消息,如果韦若祺一怒之下口不择言,和苗苑在这样的风口浪尖上再吵起来,这种时刻,任何语言都是刀子,刀刀都会摧人心。可正在她犹豫不决中,韦若祺却首先接到了来自军方正式通知,针对陈默的典型宣传已经开始启动。

    韦若祺端坐在高背椅上,面无表情的听张占强陈述整件事,那种冰冷的眼神让小张后背直冒冷汗。韦若祺有一瞬间的恍惚,然后世界再度回来,她用很清晰的声音说:“我希望你们暂时别通知我丈夫,不能让他知道这件事。”

    “为什么?”张占强脱口而出。

    “因为他两年前因为脑溢血住过院。”韦若祺忽然觉得心烦意乱,她得去看住苗苑,如果那个小丫头经不住事,吓到了陈正平,又害自己流产的话,那么……这个家就彻底完了。

    得益于现代快捷的交通,韦若祺与苗江、何月笛夫妇几乎是同时到的。在这样的时刻,所有人关心则乱,苗江只是匆匆与亲家点了个头,就连忙赶到卧室里去安慰苗苑。苗苑趴在父亲的肩头失声痛哭,苗江心疼得直哆嗦,宝贝囡囡的哄着:爸爸来了,没事儿了,爸爸来了……

    而何月笛则被韦若祺拉到书房里密谈,房门关上,何月笛就觉得莫名,而韦若祺一脸严肃而紧张的盯牢她:“我们家老陈的心血管不好,陈默这事我得先瞒着他,所以……苗苑她……”

    “你放心,放心啊,大姐……你放心,总之你说什么就这样,我们全力配合。”何月笛一叠声的应承,也有些语无伦次的。

    “那那,那就好。”韦若祺仍然一脸的焦急:“现在,现在苗苑肚子里的孩子……几,几个月了?一定要让她小心啊!一定要小心。”

    何月笛愣了愣,心中微妙的一动,却道:“大姐,你放心,陈默那么机灵的小伙子不会有事儿的。”

    韦若祺一直盯着何月笛看,见她神色间有迟疑心里马上打了个突,索性就把话题挑明:“亲家母,你也知道我就这么一个儿子,所以如果陈默万一有什么万一的话,我请求你们一定要让苗苑把孩子生下来。”

    “这,这事儿我做不了主。”何月笛有些迟疑。

    “你是她妈,你怎么会做不了主?如果万一陈默有什么,这孩子就是我们陈家唯一的骨肉,于情于理你们都得把孩子生下来吧!”韦若祺一下就急了。

    “于情于理,生与不生都应该由苗苗自己决定。”

    “这怎么可能!!这是我们陈家的孩子!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你们别瞎操心。我们养,我和老陈养,不劳你们,也根本不会拖累上苗苑。”

    何月笛深吸了一口气,烦躁的走了两步:“我们现在不谈这个行吗?”

    “这本来就不是一个可以谈的事!这孩子你们必须生下来,这是我们陈家的骨血,最后的希望了,你们怎么能这样呢?做人不能不讲良心吧!!”韦若祺又急又怒。

    “这不是良心的问题,这是原则的问题。孩子是苗苗的,她要生,我们做家长的没二话,而且我们能生就能养,生了也就得自己养。但是苗苗现在还小,你也是经历过社会的人,你也知道,一个女人带着个孩子和不带孩子天差地别的,所以如果苗苗觉得养不起,承担不了,我也是个做妈的人,我是苗苗的妈妈,她要放弃我也不会拦着她。”无论是比调门还是比气势,何月笛自认也不会输给谁。

    韦若祺瞬间脸色铁青。

    正所谓两宫皇太后,这都不是省油的灯,而且早就心结深种,平常矛盾不爆发只是因为相隔千里不碰头,现在这烧火眉毛的要紧关头,空气一点就着,三言两语不合,马上吵得鸡飞狗跳。

    苏会贤在外面听着不对开门进去,就看到两人脸红脖子粗吵得不可开交。

    苏会贤一下愣了:“你你们……怎么啦!”

    “你问她!”韦若祺转头怒目而视:“你问她还是不是人??我儿子生死未卜,她居然要把我孙子给流掉!!”

    “你胡说八道!”何月笛不甘示弱:“你是人,你太是人了,还没生就惦记着怎么抢了!”

    苏会贤被这两人一瞪自己吓得退一步,苗江在卧室听到不对马上赶过来。

    何月笛气得脸色青紫,扯着苗江胳膊:“你瞧瞧,你瞧瞧,在我面前都这么横,回头指不定怎么欺负苗苗,这丫头……我早说了,这种人家,这种人家不能嫁……你看现在,将来可怎么办啊……”

    何月笛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低,眼泪直直的流下来,止都止不住。苗江连忙揽住她柔声哄着,先把人送出门去交给苏会贤。他回头看了一眼韦若祺,韦女士正一眨不眨的瞪着他,眼神愤怒的像是能投出把刀子来。

    苗江长叹气,给自己摸了支烟点上,深深的吸了一口,低声道:“我知道,我们都是做爹妈的人,我知道你心理难受。”

    韦若祺冷哼了一声。

    “陈默这孩子我是真喜欢,不怕你笑话,我这一路过来,我都哭着过来。可是,怎么说呢……人吧,说得再好听,那都是有私心的,我们,我和月笛是苗苑的爹妈,你能明白吧,就像你是陈默的爹妈一样,所以有些个心情,真的,希望你也能体谅个。”

    “你……你什么意思。”韦若祺脸色大变,这下彻底的慌了。

    “没什么意思,就是大家彼此体谅个,行吗??”苗江烦躁得揉着胸口:“是,出事儿的你儿子,可那也是我女婿。我女儿……说句不好听的,才多大啊,二十五岁,就成了寡妇……我不是跟你诉苦,我这苦跟你不能比。可是,真的,大家都不好受,你就别逼我们了,行吗?你就别这样,看着谁都想占你们陈家的便宜,行吗??”

    “我怎么时候逼你们了?是你们现在要杀我孙子!!”

    “谁要杀你孙子了?我说你这人能不能别把人想那么坏啊?你有没有眼睛自己不会看呐?你看苗苗现在哭得那样,你让她不要孩子可能吗?她能跟你拼命!我女儿嫁到你们家,大半年啊。我都能看出来她有多稀罕陈默,你看不出来,你是陈默的妈你看不出来……我这个做爹的,心寒呐!”

    韦若祺张口欲言,苗江忽然抬手止住她:“别说,什么都别说了,说不到一块儿去。你跟我……就是站两边儿的,注定了的。至于这孩子,我自己的女儿我知道,一定会生,但是生下来也是苗苗自己养,就这样……咱们都别争,就这样!”

    消息传得很快,像爆炸一样,一传十,十传百,然后汇到一起像洪水那样向苗苑涌来。沫沫挺着八个月的大肚子亲自上门;王朝阳和小杨关了店门过来陪她;陶冶说姐你饿了吧,我下午给你去买大刀凉皮,正宗的,你多少吃一点;程卫华说有事您说话,随叫随到;成辉打了电话过来,声音哽咽,他说弟妹我对不住你,不过我们还在找……

    陆臻的电话是下午到的,带着疲惫的沙哑不复当年清朗的音色,他的声音很沉,只说了三句话——

    他说,嫂子你放心,默爷不是寻常人,我们都相信他。

    你跟陈默结了婚就是我们的嫂子,兄弟们一直在。

    宝宝什么时候出生?我得过来看看,将来这孩子一切开销我负责,我这辈子指望自己估计是不成了,可我真的特别喜欢孩子,您就当成全我,让我当这个干爹。

    苗苑抱着听筒泪如雨下,除了“谢谢”她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在那一瞬间她想到了方进,想到了陆臻,想到程卫华、成辉和陶冶。一直以来,她都觉得陈默是个不通人情世故的木头,坚硬的、硌人的木头。永远处不好人际关系,没有朋友,尽会得罪人,没有人关心他,没人喜欢他。

    是啊,靠他就完了……

    可是,直到今天她才发现,那个沉默的男人有多么宽厚与善良,在他如山的身影背后,悄无声息的站立着那么多人,那么多顶天立地的男人。

    那是曾经他施出的情份,最后,都将回报给她。

    那个男人即使真的离开了,也在保护她。

    沫沫担心苗苑一直半躺在床上对胎儿不好,生拉硬架的把人架到客厅里。宽心的话说了太多,苗江此时已经想不出来还有什么好安慰,只是贴近她身边坐着,让苗苑把头搁在自己肩膀上。电话铃响了一次又一次,苗苑一直哭个不停,声音越来越低,渐渐听不分明,像一只呜咽的猫咪。

    韦若祺靠窗边站着,心里烦躁不堪。

    平心而论,她才是这个屋子里压力最大的人。她的儿子生死未卜,她的孙子生死未卜,她的男人似乎也将会因此生死未卜。但是韦若祺一直没哭,她甚至连眼眶都没湿过,因为来不及,太过心焦,在这样的生死关头,谁有那个闲情逸致还能坐下来哭泣?

    苗苑断断续续一直不绝的哭声终于激怒了她,韦若祺不满意的沉声喝道:“哭!哭哭哭!你就会哭,哭有什么用?你除了哭还有什么用?”

    何月笛霍的一下站起来,苗江连忙把自己老婆拉回去,何月笛狠狠地瞪了苗江一眼,把脸别在一边生闷气。

    “哭为什么要有用?”苗苑仿佛如梦初醒似的慢慢抬头看向韦若祺:“为什么连哭都要有用?高兴了就笑,我现在难受我哭,为什么要有用?你没哭,你没哭有用吗?也没用。”

    韦若祺喉头一梗,被问住。

    “妈,我们别吵了行吗?您不爱哭,您就这么呆着,我想哭,你就让我哭一会儿。陈默在的时候我就特别不想跟你吵,将来陈默要是不在了,我们就更没什么可吵的了。就算你还是陈曦的奶奶,我也是陈曦的妈,可将来,我们到底还是要生分的。”苗苑忍不住,眼泪又簌簌的滚下来:“陈默要是真的不在了,我们就别再争了好吗?已经没有人会把我们再拉回来了,我们再这么吵下去,就真得散伙了。”

    韦若祺想散伙就散伙,难道我稀罕你?

    可是这句在喉头滚来又滚去,到底没有吐出口。

    对啊,孙子还在她肚子里呢,得让着她。韦若祺这样向自己解释。

    据说等待是人生最初的苍老,苗苑觉得自己在一夕之间已经老去。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部队方面忽然把电话打到家里,张占强说搜索已经有了一定的进展,让他们赶紧去市公安局法医处。韦若祺乍然听到“认尸”那两个字胸口如遭重击,差点当场晕过去。

    苗苑搁下电话愣了好一会儿,站起来说:“妈,要不您先歇着,我去。”

    何月笛握住苗苑的手说我陪你,王朝阳连忙去门口穿鞋准备下楼拦车……呼啦一下子屋子里的人走了个精光,韦若祺一时懵了,露出无措的神色。

    苗苑把自己一直捧着的纸巾盒递给韦若祺:“我们先走,这屋留给你,你要是回爸那儿去,就帮我把门带上。”

    韦若祺犹豫了很久,似乎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慢慢接过了纸巾盒。苗苑却忽然张开双手臂抱了抱她,轻声说:“陈默会没事儿的,我们会好的。”

    韦若祺的脸色一僵,等她感觉别扭时,苗苑已经放开她匆匆出门去了。

    苗苑他们一行人赶到市公安局时,才发现那里早就人声鼎沸。程卫华接了电话立马就从分局赶过来,到得比他们还早,一米八五的大个子,手长腿长,极为惹眼的站在走道里,一伸手就拦住了苗苑。

    “老程!你别给我……”苗苑急得满头浮汗,气急败坏的大声嚷着。

    “我帮你看过了,没有。”程卫华慢慢扶住她的肩。

    苗苑听了一愣,蓦然听到停尸房里哭声震天,好像全身的骨骼都散了架子,脚下一软,差点滑到地上去,程卫华连忙扶着她走了两步,坐到墙边椅子上。

    “这是好消息呀!来,给哥笑一个。”程卫华蹲下来逗她。

    “对!是,有道理。”苗苑闭了闭眼睛,把眼眶里那点潮意忍回去,笑得很用力。

    有时候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苗苑马上就想走,好像只要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陈默就会好好的完整的站在她面前而不是躺着。可是还没有走到拐角就被人叫住了,据说是到还有一具尸体到六点半的样子就能完成尸检,不如在这儿等会一起看了,也免得明天再来一次。

    苗苑仰着头说好,她怎么努力都没有看清那人的面目,眼前只有白大褂发青的白,可是她却忽然强硬了起来,大刀阔斧的指挥起大家的去向。

    小杨哥你带我爸妈去吃饭。

    苏姐姐你呆了一天了快点回去,店里肯定一堆事。

    沫子你八个月的大肚子跟我凑什么热闹,赶紧让小米来接你。

    ……

    等她安排到程卫华的时候,老程摇头笑了笑说我陪你。苗苑愣了一下,忽然脱力坐下,说好的。

    这种时候苗苑最大,她说什么都会被执行,何月笛即使一千一万个不放心也还是被苗江拖走,只是临走时苗江用力握了程卫华的手,讨了电话仔细保存。

    陶冶下班后果真去买了凉皮过来,辣里带酸的好筋道,苗苑虽然没什么胃口也着实吃了几口。拥在走道里的人一个一个的散了去,终于有穿着白大褂的人出来,程卫华给陶冶使了个眼色,小陶马上按住苗苑,程卫华已经先人一步抢到白大褂面前。

    “老程!”苗苑大急。

    “我先帮你看一下……”程卫华涎着脸,也不顾别人挣扎,像押犯人似的把白大褂押进了停尸房。

    苗苑急得要命,偏偏小陶力气大,她一个弱女子无论如何都挣扎不出去。不一会儿从里间又传出哭声,苗苑一听就知道不是程卫华,马上心里大定。

    白大褂面无表情的拿了文件夹出来提问:“陈默有没有镶过牙?”

    “都跟你说了不是他,你小子犯什么轴啊!陈默比我还高点……”程卫华着急的跟出来想拽他。

    “老程,烧成这样子人是会缩……”白大褂显然也无奈了。

    “那个……人……”苗苑忽然大声喊了出来:“他身上有没有弹片。”

    “没有,没探到有金属。”

    苗苑轻轻呼出一口气,用力的摇了摇头,说:“不是他。”

    “听到没有!这才能做准!”白大褂反手把程卫华拍开:“人家当老婆的不比你知道得多??”

    程卫华没好气的冲他亮了一下牙,又连忙冲过去安慰苗苑:“没事儿的,啊,相信哥,你们家陈默是谁,对吧!”

    “是啊!”苗苑轻轻点头:“那程哥我们走吧。”

    “行!”程卫华转身走了两步才发现苗苑没跟上来,一回头却看到苗苑还坐着,陶冶站在旁边一脸的茫然。程卫华心中一恸,知道她现在脚软,站不起来。他连忙回去叉腿瘫坐到苗苑身边,颇有些无赖的笑着:“不行,哥累了,陪我休息会儿。”

    陶冶闻言大惊,脸上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咬牙切齿的暗地里狠踹了他一脚,程卫华眉峰一跳,一声不吭的忍了下来。

    苗苑低头绞着手指,小声说好。

    苗苑听到里间的哭声越来越响,带着某种歇斯底里的味道。一个看起来足有三十出头的女人泪流满面的从里面飘出来,跌坐到苗苑身边,苗苑从口袋里抽出一张纸巾递给她。女人随手接过,连头都没抬,自然也没有说谢谢,她哭得太过投入。

    苗苑把一整包纸巾都拆开,一张一张慢慢地递给她。

    张占强抱着一大叠文件从另外一间办公室里走出来,走到她们身边时一停,眉头皱起似乎是想开口,苗苑抢先一步瞪住他了,那是沉默的逼视的目光。他微微一愣,似乎是想起了这个女孩着实不好惹,颇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坐到另一边去等待。

    从小到大,苗苑都特别不能理解一句话“遇难者家属情绪稳定”,她觉得那怎么可能?人生有很多事情是无法靠想象的,只有事到临头才知道是什么样。所以,在灾难面前,外人都应该闭嘴。因为你不是她,你没有资格说我懂,我知道应该怎么样,知道什么是对!

    没有人,有权居高临下的说出那句话:请你冷静点,节哀顺变!

    此时此刻苗苑对这个悲伤的女人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怜惜,她那样固执的陪伴着她,直到夕阳日暮。

    女人在哭累了之后,断断续续的与苗苑说了很多话。她说自己叫金晓勤,她说起她的男人,他叫曹修武是一名士官,28岁;她说起她们的女儿,今天才3岁;她说到家里新买的房子,还有三十五万块钱的贷款;她说起父母的病,说起婆婆马上要开刀的费用……

    苗苑默默无言的听着,伸手揽住她瘦弱的肩膀。

    苗苑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幸运,即使陈默真的不在了,她还有强而有力的可以支撑她的父母,她的公婆即使态度恶劣但毕竟从来不是负担,她还有那么多的好兄弟。

    苗苑温柔的小声与金晓勤说着话,留下了自己的联络方式,她说:“你要是手头不方便了,来找我,我给你凑一点。”

    程卫华宽容的看着苗苑做这一切,同时按住了陶冶别去催她。

    从公安局里出来天已经黑透了,苗苑坚持要回店里去,她想做事,回家就只能哭,可是哭久了也真的没意思。回到店里才发现大家都在,一个个如临大敌的看着她。

    苗苑虚弱的笑了笑,拿了奶酪出来热着,她漫无目的地揉着面团,最后做出一个心型的面包。通身裹着火红的辣肉松,内馅里填着兑了青梅酒的鲜奶油奶酪。这是怪异而动人的食物,一口咬下总会让人想流泪,无论是因为辣椒还是微醺的奶油。

    苗苑把这个作品命名为——爱!

    她找了空白的宝丽板出来写广告词,她说这是为所有死在报纸上的人做的面包,她将把这款面包所有的收入都送这次山火里牺牲的战士。

    所有人都很高兴,毕竟在这种时候苗苑肯转移注意力就是好事。王朝阳和杨维冬忙着帮苗苑大批量生产;程卫华打电话给他的狐朋狗友勒令他们明天过来买面包;陶冶则火速地把新产品拍照修图传上网,还配了感人的心情故事,只不过隐去了陈默失踪的部分,苗苑关照了这事还不能提,因为陈正平的血管不好。

    苗苑一直忙到深夜做得异常投入,方进打了电话过来说他已经到了,下午上山看过,感觉他们之前可能找错了方向,所以一切还很有希望。苗苑一叠声的道谢,猛然回头看到架子上布满火红色的心,一只一只紧密的挨着,都在“砰砰”的跳动,仿佛她内心的期盼。

    那天晚上苗苑睡得很熟,早上何月笛进去看了她两次她都没发现,两位老人家略略放心了些,可是想起陈默又是一阵酸楚。

    而同一时间,韦若祺看着当天的晨报暴跳如雷,陈默的名字与人并排出现在都市报的头版,还被加粗显示,报道正文用一种她闭上眼睛也能背出来的语气书写着焦虑与赞美,而韦若祺只想着怎样才能有合理的借口毁掉这些报纸。张占强显然无视了她的意愿,或者说,在他有限的工作经验里还没有遇上过这种不想上报的家属。

    “爱”卖得非常好,超乎寻常的火爆,苗苑他们做了一夜的面包在一个上午就被抢购一空,还有人在网络留言打听曹修武家的帐号,说也想给这家人直接汇点钱。苗苑连忙拨了金晓勤的电话告诉她这个好消息,金晓勤很疑惑,专程赶来店里张望,却看着铺天盖地的大红心泣不成声。

    6.

    一切似乎都很顺利,然而这样的顺利代表着无望的等待。苗苑一刻不停的做着面包,王朝阳只能拼命的拿孩子做借口让她休息会儿,可是第二天,报上的一篇社论吸引了苗苑全部的注意力。

    这是一篇评论员文章,援引了一些网上言论在谈中国的慈善状况,那些句子苗苑都没有看得多明白,可是她只看到了一处,“人间”的“爱”被提及了,而且是反面事例。笔者用一种尖锐甚至不无恶意的口吻质问着这种活动应该由哪个部门监管,由何人审批,善款的帐目何去何从……

    苗苑一下就炸了,那种居高临下冷静自持的路人态度气得她全身发抖,从报上查到编辑部地址就马上冲到街上打车。王朝阳吓得连忙追上去,又生怕会吃亏,一边拦着劝阻,一边给程卫华打电话。

    苗苑这会儿连脸都青了,平素再好说话也不过的女孩子,此刻倔强得像一头牛。王朝阳根本拿她没办法,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苗苑威风凛凛的站在编辑部门口大声质问:“这篇东西谁写的!?”

    格子间里有几个人抬起了头,一个临近的男人慢慢地探头过来看了一下,问道:“怎么了?”

    “我问这个,谁写的!!你们凭什么这么写?”

    “有什么问题吗?小姐,请注意你的情绪,都像您这么过来闹我们还办不办公了?”一个看起来像主管模样的人从里面绕出来。

    苗苑深吸了一口气,拿笔把那段框出来给他看:“我是‘人间’的老板。我想知道你们凭什么这么写,凭什么污蔑我在骗钱。都没有人来问过我怎么回事,你们觉得有问题,你们觉得不对,你们为什么不直接来跟我说,你们觉得我做得不好,你们有更好的办法可以告诉我,为什么要把我想得这么坏?”

    主管匆匆扫了一眼,微微冷笑着看向苗苑:“小姐,我们是记者,这里是报社,我们是媒体。懂吗?我们不可能找到一个问题就直接通知当事人,这政府机关的事,这不是做新闻。我们的工作是要以点带面的,我们这是在正常行使媒体监督权。而且麻烦你看一看内容,我们只是在质疑。就表面的现象,对可能的问题做一些推断,这根本就不能说是在污蔑。”

    苗苑气得脸色通红,张口结舌的瞪着他。

    主管显然也觉得区区小事,纠结无宜,转身就想走,苗苑忽然出声叫住了他。

    “你活着一定特别不开心吧!”

    “你这人怎么说话呢!”主管脸色一变。

    “一定是的,你这样活着肯定特别不开心。像你们这种人我都看烦了,你们看到什么都不好,想到谁都是坏人,社会只有阴暗面。碰到什么事儿都尽往坏里想,说话阴阳怪气,好像觉得自己特别有本事特别能,好像除了你们最高尚,剩下的全世界都是笨蛋、小偷和骗子。好像只有你们知道什么是对的,你们站在那里指手画脚,正事儿啥都不干。但其实你们什么都不懂,你们凭什么?你们根本不知道我遇到了什么事,根本不知道我是怎么想的,你们有什么资格评论我??”

    王朝阳插进来小声说:“她丈夫就是陈默,你们昨天才在报上写的那个武警少校,失踪了到现在都还没找回来,你们还给英雄的家属泼脏水。”

    主管先生显然吃了一惊,脸上一阵青白,变幻了几种表情之后神色忽然严肃了起来:“这个,既然是这样,那你们就更应该注意点自己的形象嘛。你看你现在这样大吵大闹的,多不好啊,多给烈士的形象抹黑啊……”

    主管的话还没说完,苗苑忽然暴怒,眼泪哗地流下来,眼前模糊一片。她随手抄起一个马克杯砸过去:“你才烈士!!你胡说八道,陈默不会是烈士的,他不会死的……”

    主管先生吓了一大跳,连忙往后躲。苗苑那只杯子砸得没有半分准头,低低的直奔了地面,唏哩哗啦碎了一地。

    有闹起来的,就有看热闹的,格子间里的人一个一个的都抬起了头。有人说哎呀,怎么这样啊,这女人真泼。有人说干嘛,你神经啊,你老公被人咒死了你开心啊……也有人说嘿,这下搞了,后继报道怎么写啊,英雄的妻子说你再敢说我丈夫是烈士我就抽你!马上有人接口,好标题,头条啊!

    苗苑拳头紧握的站在那儿,流着泪的大眼睛里满是火光。

    “你你……你别撒泼啊……”主管指着苗苑结结巴巴的嚷嚷:“你你,你再这样我们就报警了,啊……”

    “别,别……哥们儿,别麻烦了,我就是警察。”程卫华气喘吁吁的从门外闪进来,掏出证件一亮而过。

    主管先生只看到警徽一闪连名字是谁都没看清,他正在诧异,就看到程卫华低头问苗苑:“他们欺负你?”

    “他咒陈默死。”苗苑咬牙切齿。

    “行,兄弟哎,对不住了。”程卫华舒展了一下指节,向主管走过去。

    那人显然是被吓着了,战战兢兢的往后退说你要干嘛?程卫华随手从桌上抽了一大叠旧杂志,以一种常人根本无法看清的速度挡在主管先生的下腹部,然后一下膝击重重的撞了上去……

    “走吧!”程卫华把杂志一扔,若无其事的拉着苗苑离开,丢下身后目瞪口呆的众人与某个哀号倒地的身影。

    “刚刚怎么回事儿啊?”程卫华把苗苑拉上车才开口问。

    苗苑一声不吭的把报纸塞给程卫华。

    “我操他妈的!” 老程看完脸色铁青,一边嘀咕着骂街,一边拿手机拨号:“别怕啊,这种人老子有的是办法治他。”

    “算了。”苗苑抬手按住他。

    “算什么算?!”

    “算了程哥,跟他们计较也没意思。”苗苑擦了擦眼泪:“我就是生气,我骂完了,我也就舒服了。”

    “那你舒服我还没舒服呢……”程卫华看着苗苑的脸色,半晌叹了口气发动车子:“得,早知道刚才就多揍几下了。”

    程卫华开车把人拉到“人间”,却只开了后坐的门对王朝阳说:“你先回,我带苗苗兜个风去。”

    王朝阳生怕苗苑回到店里又下力气死干活,巴不得有人拉着她出去散散心,马上千恩万谢的下车走了。苗苑一声不吭的坐在副驾驶位,神色有些木然。

    天还是那么热,猛烈的阳光像火一样倾倒下来,让人无处可藏。

    程卫华在城里兜了一圈都没有找到可以停车的地方,索性直奔郊区。陕西多山,出城没上高速,七绕八绕的就绕进了山区。车子开进林荫密布的地方,关了空调降下车窗,久违了的自然的清风拂过苗苑的脸,让她呆滞的眼眸颤了颤,慢慢转过脸去看向窗外。

    程卫华找了个适当的地方停车,从车载冰箱里拿了两罐可乐出来。苗苑乖乖的接过去,也不喝,只是紧紧地在手里攥着,一声不吭的坐在路边,夏蝉在她头顶疯狂的鸣叫着。

    程卫华烦躁的在她身边走了几个来回,忽然停下来,从钱包里抽出一张照片递过去:“我老婆。”

    “哦!”苗苑有些意外,从没听说过。

    “走了很久了。”

    “呃??”

    “是我害死的!”程卫华垂下头。

    “啊!!??”苗苑吓了一跳:“你别胡说。”

    “是真的,我那时候很傻,什么都不怕,什么人都敢得罪,结果报复在她身上。□□中毒,她走的时候还没有24岁,就在我们办婚礼的两天前。”

    苗苑张口结舌,震惊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其实你比我好。”程卫华在苗苑身边坐下:“至少你没遗憾啊,你对陈默那么好,不像我。”

    “不是的,我对陈默也不好的,我成天跟他吵架。”苗苑的眼眶骤然发红。

    “你这算什么吖,女孩子嘛,还能没点小脾气,你喜欢他才跟他吵。我那时候真的……我那时候很年轻,喜欢玩儿,兄弟一堆狐朋狗友,成天瞎忙根本顾不上她。连结婚都她催着办的,心里还挺不乐意,我那会儿简直不是人,有人知冷知热管着还嫌她烦……”

    “不会的,她觉得你好才会催你结婚,她乐意嫁给你就是觉得你好,程哥,真的,你别说了,我知道你比我更难受……”

    “不是,你别误会。我跟你说这个,不是……想说什么我比你惨什么的,现摆老子多坚强多……那啥……”程卫华挠了挠头发,忽然解开手腕上宽大的潜水电子表,露出一道深长的疤痕:“知道割腕是怎么回事儿吗?不是你想的那样的,我跟你讲,电视上演的都是骗人的。血管很韧的,水果刀就这么下去根本割不断,你得把旁边的肉都划开,然后用刀尖从里往外挑。”

    苗苑吓得脸色发白,瞪大了眼睛看着程卫华。

    “但是没有用。”程卫华平静的看向她,摇了摇头:“连死都没有用,我试过,所以你也可以不用试了。我到快死的时候就后悔了,就这么走了,我也一样见不到她。我爹妈把我拉这么大也不容易,再混蛋,总不能让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

    苗苑泪流满面,用力的点着头。

    “没有用的,都没用,别跟电视里学。胡闹、折腾、喝酒、磕药……除了四号没用过,我什么都试了。没用!那种日子,你发泄,乱搞,好像看起来痛快,但是……不开心的,没着没落的,不会让你开心的,真的,相信我。”

    “可是我不知道应该要怎么办!我好怕,我真的很害怕,我怕陈默真回不来了。”苗苑失声痛哭。

    “你得给你自己一点念想,你看这世上这么多人都规规矩矩的过日子,为什么?大家不会都是傻冒,自虐吗?不会的,因为这样才开心,所以也让自己开心点。你别去想周围的人怎么看你,真的,也别怕对不起谁,你现在只要能保住自己就比什么都强。而且……你还有陈曦啊?对吧,你看你多好,你还有陈曦,不像我,我什么都没有。”

    苗苑连连点头,哭了好一阵才慢慢止住眼泪,心里却像是奇迹般地松泛了一些,仿佛由高空坠落,即使粉身碎骨,至少已经落到了实地。

    “程哥,你也,别别太难受了,嫂子在天上看到也不开心的。”苗苑把脸抹干净。

    “我知道,知道……你看我现在不是挺好的嘛,对吧!我现在挺好,活得挺自在,也开心。所以没有什么过不去的事,开心点儿,陈默那小子我了解他,无论他怎么样了,他都会希望你开心点儿。”

    程卫华有些惶然,手足无措间把苗苑的可乐给抢过来开了。这罐可乐被苗苑一直攥着,早就被捂得温热,程卫华喝了一口才反应过来,尴尬的苦笑。

    苗苑站起来笑了笑说:“程哥,我们回去吧,我晚上买点菜,大家一起吃饭,你帮我把小陶也叫上。”

    程卫华按住苗苑的肩膀说好。

    晚饭苗苑和苗江连手做了不少吃的,苗苑给韦若祺打电话说给要送烧卖过去,韦若祺连忙拦下了,踌躇了一会儿却说还是我过来。人很多,热热闹闹的一大桌,苗江忙着给苗苑夹肉,说多吃点,要补,趁爸爸在给你多补补。苗苑拉了韦若祺一起坐,韦若祺没吃什么,但是也没离席,有些压力太大,的确不是一个人可以独自消化。

    晚饭后武警支队宣传科有人打了电话过来,说明天总队领导要过来慰问家属,让苗苑准备一下。苗苑断然拒绝说不用了,现在没心思见任何人,见了面也不会有好话,上电视给大家都丢人。

    对方梗了好一阵。

    韦若祺拍一拍苗苑让她让开,接了电话过去指名道姓的把张占强狠批了一顿,陈默已经失踪了,再把他爹吓死了,这个责任谁来负?那边听得音调儿都变了,连忙表示是自己这边办事不力,一定好好批评教育。

    韦若祺搁下电话失了好一阵的神,苗苑把蒸好的烧卖交给韦若祺:“妈你先回去陪陪爸,我这边没什么。”

    韦若祺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两个女人执手相望。苗苑有些困惑的看着她的婆婆,韦若祺有一丝很渺茫的感觉,是对眼前这个女孩儿的,她有些想不明白那到底是什么,甚至过了很久之后她才反应过来,那是她第一次好好的……看着苗苑。第一次注意到这是一个人,一个会站在她面前,握住她的手,把一些东西交给她的人。

    那个瞬间韦若祺有些忘记了,这是她的媳妇,她儿子的妻子。

    灯光下,苗苑的神情有一种隐约的执拗,虽然那种表情并非冷漠可是仍然让韦若祺感觉到无力,那样的眼神让她明白……这个女孩儿并不打算扑到她怀里哭,也不打算接受她的任何指点,甚至是帮助。韦若祺有些沮丧,可是面对这样的苗苑,她知道自己已经不必再说什么也不用再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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