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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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累到北京有五千多公里,可梁熙和何培霖的距离却远远不止这些,即使他们生活在同一个城市,呼吸同一片天空,也再不是当初的他们了,他们之间,越走越远。

    那样的不欢而散以后,偏偏六月里谈的那个停滞不前的项目批了下来——何培霖的公司同意注资,又有那样的关系背景,加上陈嘉川的手笔,工程进行得很顺利。

    初时梁熙以为这又是何培霖的变相纠缠手段,可在接着的大大小小的会议都没有碰到他,私下也再没有见面,甚至连他的一丁点消息都没再听到,仿佛老天也在帮助他们遗忘一样,她便觉得,这一次真的是彻底结束了。

    可是她连伤感的时间都没有,忙着适应新工作新同事,忙着弟弟来北京上大学的事,还参加了徐萌的订婚宴,到下个月还有一直关照着她的苏姐苏晓沐和景衍先生补办的婚礼。

    人生就是这样,无论多荆棘丛生的路还是得走,无论多舍不得错过的还是得错过,地球照样转,生活依然继续。

    走在路上,看着形形色色的人流,看着成双成对的夫妻情侣,有时梁熙会想,也许有一天,她嫁了别人,何培霖也娶了别人,他们在路边相遇,他们能坦然地和对方打招呼,闲聊彼此的家庭,然后感慨一下,时间过得真快,这样就是一生。

    不过没有等到那么久远,他们真就又见面了。

    一个私人的酒会,邀请的都是主人家相熟的亲戚朋友,庆祝珍珠婚。珍珠婚也相守三十年了,然后是红宝石婚,金婚……在经历了那么多变故以后,梁熙越发的觉得相守这两个字最难。

    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这样的浪漫,不是人人能遇到的。

    梁熙挽着陈嘉川的手,何培霖则挽着许梓茵,他们是一起进场的。

    两位男士先打了招呼,女士们相互礼貌地笑了一下,不过许梓茵的目光在掠过梁熙腕上的手镯时怔了一下,很快就了无痕迹,只是眼底里有了深意。

    陈嘉川微笑着:“谢谢你的鼎力相助,不然这项目也不会这么顺利。”

    何培霖一脸平静,轻勾了唇:“在商言商,不过是各取所需的生意,没什么谢不谢的。”

    侍应送来四杯红酒,何培霖皱了眉,刚抬手想说点什么,却听见陈嘉川吩咐:“请帮我换一杯柳橙汁。”转而面对何培霖他们,“小熙最近不太舒服,不能喝酒。”

    许梓茵笑了一下,娇嗔地埋怨道:“你瞧瞧人家陈先生多体贴,你能学半分就不错了。”她说这话时有意无意地瞄了梁熙一眼。

    梁熙觉得许梓茵似乎看穿了什么,又或者故意向她表现什么,下意识地抓紧陈嘉川的袖子,想寻求支援,这是不是传说中的正牌女友和无耻小三的言语交锋?还是她做贼心虚?

    要不是场合不对,其实她很想说,何培霖的确不够体贴,因为以前她不舒服的时候,他会从头到尾冷着脸,别说红酒换果汁,他是直接这样不许那样不准,反正只能听他就对了。

    “不过是没答应陪你去看演唱会,你就在外人前揭我短,我算怕了你了,下次再去行不?你爸爸来了,我们过去吧。”何培霖似笑非笑地拍拍许梓茵的手背,却带了几分警告的意味,然后抬眼看了看陈嘉川,“那先失陪了。”他自始自终,没有正眼看过梁熙。

    外人?

    陈嘉川见梁熙一直没回神,叹了口气。

    梁熙抿着唇强颜欢笑:“嘉川,我一直在努力,努力忘记,我可以的。”

    “不要勉强自己。”陈嘉川沉稳的声音在喧闹的场合里异常的亲和,话里有话地说道,“那种滋味,我懂。”

    何培霖一贯不耐烦出席这些应酬场合,除非特别重要的,不然都是点个卯甚至理都不会理。他陪着许梓茵和她父亲露了个脸,见了几个叔伯,很快就离开了,许梓茵也一块儿走。

    他斜睨着她:“你不是也开了车来,还要我送你?现在才八点多。”

    “我就是想问问,那个梁熙,是不是就是你的‘她’?可别想蒙我,我看到她戴那只镯子了,你也一整晚没着没落儿的。”许梓茵心痒痒地八卦。

    何培霖拧紧眉,危险地警告:“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多管闲事’?我跟你说,你别搓我火儿,小心我去许叔那儿告御状。”

    许梓茵才不怕他:“嗳,你是我未婚夫呢,我哪能不把紧点儿呢?”

    “得,那我这个‘未婚夫’改明儿就登门拜访,和您家那一票子亲戚介绍一下什么是忘年恋?您大小姐满意不?”

    “这么不温柔不开面儿,怪不得你女人跟别人跑了,哼。”许梓茵败下阵来,瞪了他一眼,勾着车钥匙往停车场另一边走去。

    刚刚还在开玩笑的何培霖的脸很快沉了下来,开车门钻进驾驶座,在里头抽了半天功夫的烟才把车开走。

    八月底梁熙回了一趟老家,帮弟弟收拾北上的行囊,还有听律师说案子二审的进展。

    “如果能把欠股东的钱都还上,让他们松口,你父亲的表现又良好的话,应该还能再减两三年。”

    “只能少两三年?那不是还要七年?我爸身体不好,熬不住的。”

    “这已经是最理想的情况了,你父亲除了挪用资金,还有虚报注册资本这条罪呢。其实在我看来,这些本可以避免的,只是你父亲那一辈的早期民营企业家,很多都没有读过《公司法》,以为冒一下险算不得什么,都是不可取的。”

    梁熙明白律师的话,在父亲出事以后,她找了很多相关的法律来研究,也读了很多类似的经济犯罪的案子,传统经营跟不上时代变化,盲目扩张,法律意识薄弱都是惹上牢狱之灾的主因,也在那时她才知道为什么父亲突然重提她和弟弟出国念书的事,应该就在那时他的生意已经出现了问题,想把套出来的钱都转给他们两个,把自己豁出去了,可还是晚了一步。

    母亲过世得早,父亲打拼了一辈子都是为了他们姐弟两个有优渥的生活,可他出事的时候她一点都感觉不到,只是觉得爱情死了,连命也可有可无,完全忘了身为女儿,姐姐的责任。

    她沉默了很久,才对律师说:“请你尽量帮忙周旋,钱的事,我来想办法。”

    梁熙回到外公的老宅,弟弟梁枫还没有回来,她一个人将上上下下里里外外走了一遍看了一遍,带着依依不舍的落寞,这个宅子也曾经风光过,在老城区这条繁华的青石街里头,最为古老。要追溯到清以前,不知道第几代的祖先中过进士还入了翰林院,衣锦还乡建了这座宅子,后来旁支多了,又筑墙分了家,那些不长进的就把家产败给了外姓人,只余下她外公这一处还保留着,只是年久失修,又经历了那么动荡的时期,往日的繁华已经看不到了。

    可是说起来也是书香门第,外公在私塾教书,到她母亲这一代,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可以结亲的好人家很多,偏偏她看中的,是对面鞋匠的徒弟,那时还一无所有的她的父亲,尽管外公为此气病了,可他们还是结了婚。

    父亲知道她打算要卖这栋老宅替他还债后,再也没肯见她一面。

    他说:是你爸没本事才落得今天这样的下场。当年我发誓要对你妈好,挣钱让她享福,可她没过什么好日子就走了,你要我卖了你外公留给她的房子,我以后拿什么脸来见她?鞋匠终于出人头地了,由一家小作坊到开了市里最大的鞋厂,可佳人却因为过于操劳熬出了病,早走一步。

    可那是她的父亲,梁熙想,如果母亲在世,也一样会这么做的。

    梁熙在书房转了一圈,鬼使神差的就拉开抽屉,在里头看到了梁枫的录取通知书,是和她学校比肩的另一所名牌大学,这个弟弟最值得她骄傲的。

    她笑着摸了下封面的字,然后打开,看到内容时却愣了很久。

    梁枫回来看到客厅灯亮着,却没有人在,后来在楼上书房找到姐姐,看到她拿着录取通知书出神,脸色变了一下,很快就恢复如常,笑着说:“姐,我回来了,你吃饭了么?我给你带了宵夜。”

    他扬了扬手里打包的东西。

    梁熙没有回头,半晌没说话,缓了很久才问:“为什么改专业,你不是一直想念物理么?”

    他的物理成绩是市里第一,几乎满分,他从小就喜欢的。

    梁枫表现得无所谓的样子:“我仔细想过了,整天呆在实验室研究所也没什么意思,就换了。”

    可十几年的兴趣,哪里是想换就换了的?

    梁枫走到梁熙身边,还想说点什么,却被梁熙一下子抱住,一下一下的捶在他瘦削的背上:“你这个小坏蛋,为什么要改志愿?啊?为什么?”

    梁枫一愣,拿着便当盒的手姿势怪异地搂着他姐,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比她高出一个头了,他无奈地笑了笑:“姐,我不小了,你瞧,我比你还高呢,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事儿我跟爸提过,他也同意的。”语气里,是同龄人没有的沉着稳重,听得出来是深思熟虑过的。

    记得当时他说出自己的决定时,父亲沉默了很久,才叹气说:“是你自己选的,就好好念,你是梁家的男孩,要照顾你姐,知道么?”

    填志愿那天大家都在天高海阔的谈自己的理想,自己的志愿,曾经的他也是的,可现在不行。他只有两个要求,一是学校是要在北京的,一是专业要能赚钱的。那个学校的土木工程是一流的,阿q的想,和他姐的工作也搭边,以后姐弟两还能照应着。

    梁熙埋着头没说话,梁枫觉得他胸前的衬衣有些湿濡,他有些慌神,急切地说:“你别哭,你别哭啊……”

    “谁哭了,小坏蛋!”梁熙一把推开他,用手背擦了下眼角,并不看他,“我不想理你。”

    梁枫悄悄拉了她的衣角,扭捏地喊了一声:“姐……”

    “哼。”梁熙并不买账。

    “姐,如果你实在是不欢喜,那我就不念了,我直接找个工作养你,成不?”梁枫委曲求全地讨好着。

    梁熙立马转过身瞪着他:“当然不成!谁要你养了?长得高点儿就以为自己真的长大了?嗯?我不过是,不过是心疼你……”

    梁枫丢开便当盒,撒娇似的抱着姐姐:“姐,我知道你最疼我了!”

    “走开走开。”梁熙推了他几下,也没认真,就这样抱着弟弟一会儿,闷声说:“等去念了实在不喜欢,咱就想法子转系。”

    “嗯。”梁枫鼻子酸酸的,可他是男孩子,不能哭的。

    中介那边突然传来消息,说原本谈好的买家变卦,不想要了,梁熙急得团团转,那家价钱虽然低了些,可是同意至少几年里不会把房子拆了,让她有回旋的余地,旁的人估计就不是那么好说话了,出得起价钱的都是看中那块地皮,又破又旧的老房子不值一提,不过是他们这些有回忆的人觉得珍贵罢了。

    正在她考虑要把不拆房子这条要求也去掉的时候,中介又说找到了新买家,而且价钱比之前的要高,能马上付完全款。

    梁熙惊喜之余又觉得有些不对劲,和弟弟商量以后,提出先和买家见个面,卖房子也得卖给有缘人,。

    买家是一对中年夫妻,本地人,姓钱,看起来家底丰厚,人很随和,极有修养。

    梁熙问:“不觉得这里旧了些么?”

    钱先生笑了笑:“我们生意人,买房子除了投资,就是自己住。中国人讲求落叶归根,我早些年去美国闯荡赚了些钱,老了闯不动了,就想回来养老了。小姑娘,不瞒你说,我家原也有这么一处老宅,我太祖留下来的,可是年轻那会儿我做生意急着用钱,就把它卖了套现,现在那片已经拆了,这一直是我心里的疙瘩。刚巧听到你这里要转手,我老婆就说要不买了下来,整修一番就能住了,也算是心理补偿吧,我仔细考虑以后,看你出的价钱也公道,就找来了。”

    也许是他言辞恳切,加之听起来也是个重感情的人,梁熙没有多想,当天谈了条款细节,基本算是敲定卖房子了。

    因为这笔房款是急用的,托了关系,过户手续办得很快,重要的或者有纪念价值的东西先搬到她朋友家里,以后再做打算。钱氏夫妻还同意他们姐弟住到梁枫去读大学,梁熙感激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一直觉得哪里不妥,又说不上来。

    又过了两三天,父亲依然不肯见她一面,案子还在排期开庭。

    梁枫开学在即,梁熙无奈之下就和弟弟坐车回了北京。

    这天晚上,庆祝罗华升了官,江哲他们一伙人在会所开了包厢玩一玩。

    何培霖一向大牌的姗姗来迟,到的时候大家都已经酒过三巡了,有些在对着屏幕乱吼乱唱,有些喝高了的还拉着年轻女伴跳起贴身舞来,罗华本来也玩得很high的,可是一见到何培霖就不对劲了,一点兴致都没有了似的,变成了闷葫芦。

    何培霖不知内情,笑着打趣他:“你小子行哪,我才说你不靠谱,你就把谱给谱上了。这么年轻的正职放眼没几个,也该得意了,怎么还这副模样?”

    “我……”罗华欲言又止,仿佛即将出口的话有千难万难似的。

    何培霖端着酒杯摇了摇,抿唇喝了一口,貌似酒的味道不对,他皱了眉:“怎么点的这个?还点那么多,又呛又难喝,着了哪个漂亮妹子的道儿了?”

    罗华没有接他的话茬,又似为了鼓劲,把何培霖说难喝的酒猛灌了半瓶,才壮着胆子对他说了一句话。

    那是平地起惊雷。

    没一会儿,就听见哐啷一声,本来该在何培霖手里的酒杯摔在地上,而他揪起罗华的衣襟,青着脸发狠地吼了出来:“什么?你他妈的给我再说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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