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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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前往不死之地,说难不难, 说是容易却也没有那般轻率。

    简而言之, 倘若孟章君愿意帮忙, 进入不死之地简直易如反掌, 可要是孟章君不肯, 只怕是要花费上一番心思了, 还未必能成。除此之外, 詹知息的情况不佳, 也需要有人来保护他,与巫琅相识的孟章君无疑是个最佳人选。

    快要天亮的时候孟章君才回来, 且显而易见的没有追上人,要是换个人在场, 他只怕早就大发牢骚起来了, 偏生撞上的是巫琅,而放走造梦生的人是巫琅看重的“朋友”, 一腔苦水也只好往肚子里咽,长吁短叹,憋了半晌还是耐不住寂寞,就对商时景道:“还愣着干什么, 烧啊。”

    造梦生的瑶芳花海精心种植多年,平日里通常用以安抚玉泽, 失去主人之后的瑶芳花会将此地化作彻彻底底的迷幻之境。孟章君从不会对主人的行为说三道四, 无论是好是坏, 自然玉泽遭受怎样的痛苦, 即便他看在眼中于心不忍,也绝不会插手分毫。

    不过与任务毫不相关的人与事,孟章君也不会过于吝啬自己的善意。

    比如说造梦生,比如说可能酿成灾祸的瑶芳花海。

    “这次他怕是回不来了。”孟章君抚着下巴,眉头皱得极紧,他坐在床边对巫琅唉声叹气,问道,“要是执明在这儿就好了,他铁定知道怎么做。”

    巫琅若有所思道:“监兵与执明眼下何处?”

    其实按照如今巫琅与天尊的微妙关系,他不该问,孟章君更不该答,只不过许多规矩之外总有人情相佐,所以孟章君还是回答了。

    “监兵死了。”孟章君的神情略微有些复杂,意兴阑珊道,“你也知道,老疯子从来都是那样随心所欲,前不久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大发脾气,监兵正巧失了手,就……”他没有说下去,而是解开腰间的酒囊又喝了一大口,半晌没说出话来。

    四圣之间相伴已久,虽说谈不上什么深情厚谊,能为彼此两肋插刀,但是多少也有些感情,监兵因一件小事而命陨,孟章君不会反抗主人的任何决定,可是感情是不可自控的存在,难免有些郁郁寡欢。

    他喝酒不像是张霄那样天生喜爱美酒,因而饮酒也没有显得那般快活,更多的,反倒是有消愁的意思在内。

    巫琅若有所思道:“是一年之前的事了?”

    “你怎么知道?”孟章君纳闷道,“你小子离开之后感情去学了算命?还是巫者把毕生的本领都教给了你,不对吧,那时候巫者明显更中意执明些,连执明都没能偷学到点皮毛,你能有这样的运气?”

    巫琅缓缓道:“你知道他为什么大发脾气吗?”

    “为什么?”

    巫琅忍不住叹了口气道:“你还记得我有个三弟吗?”

    “记得啊。”孟章君莫名其妙道,“我又不傻,也没老糊涂到这点事儿都记不住,你这三弟不是还跟你散伙了嘛。说起来你也真是,离开之后眼光变得越来越差,跟什么人都能称兄道弟,其他几人我倒是知道些,可你这三弟只是个无名小卒,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巫琅微微笑了笑,看起来几乎是有些诡异的讽刺感:“若我说,便是这样一个无名小卒惹得天尊大动肝火,甚至愤怒到失手杀死监兵呢?”

    孟章君连片刻犹豫都没有就直接信了,他目瞪口呆道:“你这些年到底都跟什么怪物待在一起啊。”改口改得飞快,商时景甚至都有点没反应过来,他多少有些疑心巫琅是不是说什么孟章君都会信,不过他自己想了想,一想到这种事是尚时镜在背后操作的,也立刻就信了。

    做人做到尚时镜这个份上,真不知道算是一种成功,还是一种失败。

    “等等。”孟章君的警惕心终于成功上线,他狐疑的看了巫琅几眼,若有所思道,“你小子每次坦率一点就意味着我要倒大霉,这次把话说得这么干脆利索,你老实说吧,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麻烦我?”

    无论多少次,巫琅都忍不住赞叹老友毫无用处的直觉跟危机感。

    所以他也就直截了当的承认了:“不错。”

    虽说多少已经有点心理准备了,不过孟章君还是被前同事兼同伙的厚颜无耻吓到了,他沉默了片刻,约莫是意识到能挑战自己底线的麻烦鬼已经不多了,他最终只是微微叹了口气道:“先说好,我在南蛮可说不上话,接下来还要去救造梦生,你要是想插手南蛮的事,我是没办法,除非是不……见鬼,你想去找玉泽!”

    巫琅微微一笑道:“需要我为你的推论喝彩鼓掌吗?”

    “不必。”孟章君嫌弃道,“我会怀疑自己大限将至。”

    “见玉泽不难,反正他也快死了,只不过……我听说不死之地最近出现了个奇怪的少年,也许是个变数,你自己谨慎一些。那个地方浸入瑶芳幻境太久,没有造梦生的指引,我也不大敢进去了,我知道你做事向来有你的主张,也就不劝了,只能说万事小心,这灯笼经过造梦生的手,也算是宝物一件,你们带着它去不死之地,也许……会为你们指引道路也说不准。”

    孟章君长叹了一声道:“我猜你这位小朋友,自然也是要我来照顾的了。”他指了指詹知息,面色略带惋惜,“有些人拼命想要活下来,有些人却觉得活在世界上都是一种痛苦,我还记得他来时的样子,心如死灰,人间对他而言只不过是另一层炼狱,你来寻他固然全了兄弟情义,却没有想过他心中到底是怎么想的。”

    巫琅奇道:“我才知你竟是这般有人情味。”

    孟章君讪讪一笑道:“现学现卖,都是造梦生说的,我觉得他讲话很有道理,就学了下,俗话说活到老学到老,要是不自己找点乐子,我怕不是要憋死在这儿。”

    他们二人互相熟识,即便巫琅偶尔在言谈之中会顾及商时景一些,也难免有轻忽怠慢的时刻,毕竟商时景对他们二人的过往一无所知,这种差距非是一朝一夕所能弥补的。既然听不明白,索性也就不听了,商时景欠了欠身,随意找个借口离开,自己一人到外头去欣赏瑶芳花海了。

    这片美景很快就要被火舌吞噬殆尽,能多看一眼算一眼。

    等到商时景离开了之后,孟章君脸上嬉皮笑脸之色顷刻间就荡然无存,他目光沉沉的看着门外,忽然道:“你还是跟以前一样,喜欢什么东西,就表现的那么明显,连半点遮掩都没有,他对你是怎么想的?”

    “他已婉拒过我两次。”巫琅苦笑道,“你不必忧心,我心中明白。”

    孟章君冷哼了一声道:“你要是真明白就好了,你往往说自己明白的时候,通常都是你最不明白的时候。我看那小子稀松平常,拉着个死人脸,好像今天活了明天还指不定死一样,你就是要喜欢人,就不能喜欢个喜庆点的吗?比如说那种开朗爱笑的,看着就叫人高兴的。”

    “他的确……性情冷淡了些。”巫琅若有所思道,“你不懂,你不懂他对我到底意味着什么。”

    孟章君趁着巫琅看不见,忍不住又翻了个白眼,他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无可奈何道:“我是不懂,可你懂个屁啊,你比我更不懂,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个人天生脑子就长得跟别人不一样,当年那只兔子死的时候,你简直跟变了个人一样,我们三个一块儿死在人家手里估计你都没那么伤心。”

    巫琅笑了笑,没有说话。

    孟章君就多少有些唏嘘:“你啊,明明是个疯子,偏偏长得这么好看,不知道吸引了多少仙妃神女,我还以为你会选个什么样的人物,到头来却是个样样不如你的……哦,也不是,起码他能让你上心,这就已经足够特别了。”

    “孟章。”巫琅觉得他们两人谈论感情一事未免古怪,只是事到如今,却也的确没有什么别的人可以洽谈,四圣的名头的确不小,听起来尊贵无比,可说白了,也不过是天尊手下的棋子罢了,天道也没有规定两个棋子不能讨论讨论有关于感情的事。

    “你觉得商先生答应与我一同前去不死之地……”巫琅略有些迟疑,“是否意味着,他对我也许并非那么无情?”

    孟章君毫不犹豫的戳破了他:“你问这个问题,其实心里早就已经有了答案。我要是说是,你肯定不信;要说不是,你又要生气,你这脾气我吃了几百年的苦头了,居然还想着挖坑看我掉下去,做梦吧你。总之他喜不喜欢你我不知道,不过他要是知道你到底能有多疯,就是爱你爱的掏心掏肺,我估摸着八成也要跑路。”

    “孟章。”巫琅幽幽叹了口气道,“我总是很好奇,你到底是怎么平安活到现在的。”

    “大概是因为人好。”孟章君极为诚恳道。

    这句话其实孟章君说得是真心实意,尽管巫琅不以为然,不过相比较于人阴还心狠的执明、桀骜不驯的监兵、嗜杀无情的陵光这三圣,偶尔还会日行一善的孟章君的的确确是个例外,他自夸人好也并非没有道理,如果真有行善积德这码子事,四圣遭雷劈的时候孟章君铁定是排最后的那个。

    只是对于好这个概念,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想法。

    人是复杂矛盾的生物,商时景多少有些意识到无论自己多么喜欢巫琅,甚至于恋爱脑挤压过自己的生死问题,他仍然觉得巫琅是危险的,可恰好的是他觉得巫琅的危险程度跟这个男人待在一起带来的快乐程度成了正比。

    人性就是这么有趣,难怪赌博经久不衰,大概是这种危险又刺激的感觉是会上瘾的。

    放火烧花海时,孟章君寄了封信出去,他没有说寄给谁,只说是个可信任的人,而巫琅也没有问,作为不相干人士的商时景尽管好奇,却没有立场开口,就只好把这点好奇埋在了心里。

    孟章君在这里呆了少说数十年,有几个可信之人一点也不奇怪,更何况前往不死之地跟照顾詹知息桩桩件件都要安排,要是商时景挨个问下来,只怕孟章君还没说话,他自己就要先被自己烦死了。

    造梦生的居所藏有不少药典跟经籍,还有些许画卷,内容很是奇特,看起来仿佛是什么器官跟内脏,可是整体却又不太像,从个体到整体,几乎看不出是什么具体的东西,也没有多余的记载。商时景只看了些许,扛着詹知息的孟章君就在外头催促他出来,他也只好放下那些,拿起灯笼往外走去。

    灯笼之中的火焰长明不灭,书房是最容易烧的地方,商时景放火的时候忍不住想了想,有心想将几本没见过的典籍带走,他还记得四海烟涛那几位只能把医术学成庖丁的“庸医”,只是不问自取是为贼,既然造梦生嘱托他的是尽数烧掉,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商时景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

    人家说医毒不分家,不过既然从医生学成厨子了,还是不要再涉及其他领域了,谁知道改明去做客会不会突然端上来一盘□□炖蜈蚣。

    看着火势蔓延开来,商时景提着灯笼往外走,没有往后看去,他想起自己上次似乎也是这样烧了尚时镜的居所,一时间有些恍惚。

    仔细想想,那似乎都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那时候春云六绝还未散,岂知如今物是人非。

    不管尚时镜本人是如何权衡利弊,在暗地里仔仔细细斟酌过每个人的分量后作出这个选择,对商时景而言,他做出这种决定,脱离开春云六绝——尽管这么说有点对不起惨遭背叛的南霁雪,可商时景是真心实意的觉得有些庆幸。

    商时景很清楚自己与尚时镜那样聪明的人不同,是个极容易受制于情感的普通凡人,因此没有信心能够在跟尚时镜结仇的同时,还心大的跟巫琅保持友好的关系。尤其是尚时镜如果没有脱离春云六绝,那么就意味着自己跟肥鲸对上的敌人除了幽冥鬼狱,还有春云六绝其他人……

    想想都觉得恐怖。

    火势相当凶猛,简直像是整个瑶芳花海都被泼了油一样,商时景没有走出多远就感觉到热浪扑向背面,并不觉得炙热,约莫是他们走得足够远,只感觉到点似有若无的暖意,他转过头,即将亮出天光的天空被火光倒映的通红,仿佛是大片红霞不合时宜的到来。

    造梦生的生平像是也在这大火之中付之一炬。

    商时景犹豫了片刻,忽然出声问道:“造梦生此行,是否有去无回?”

    “如果他运气够好,那还来得及回来再种一片花海,不过要我说老实话,他活着还不如死了,如果不是我们俩要一起压制玉泽,免得伤及无辜,我可能会亲自送他上路。”孟章君沉沉叹了口气道,“他平生受的苦太多,多到连个美梦都足以叫他惊醒,我本来答应过他等玉泽一事了结之后就送他上路,没想到新王会挑在这个时候。”

    巫琅本想如当年那般嗤笑孟章君的伪善,可是想起商时景在侧,立刻乖巧站好,做温文儒雅的君子模样。

    “这个时候?”

    “是啊,玉泽近来脾气越发狂暴,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大概是终于找到了个可以抒发情绪的对象,孟章君忍不住对商时景大肆抱怨道,“其实要是造梦生真死了,我倒是没有什么意见,大不了就是早些上路,给我添点麻烦罢了,只怕是半死不活,活不让人畅快的活,死也不肯由他好好的死。”

    商时景眉毛一挑,不动声色道:“南蛮的新王与造梦生竟有如此深仇大恨?”

    “……哎,说到底其实也是他自己造的孽,只是这件事又不能完全怪他。”孟章君含含糊糊道,“总之当年的事情很麻烦,不是一言两语能够说清的,要是把责任都推到造梦生身上未免太过了些,只不过他又的确该受这样的苦。”

    孟章君下意识耸了耸肩膀,颠得詹知息险些掉下来,要不是对方这会儿一无所知,就按照他的手法,恐怕詹知息胃都能被他顶吐出来。大概是在犹豫要不要说出来,最终孟章君只是嘀咕了一声:“他啊,对得起所有人,偏偏就是对不起他自己跟新王。”

    听孟章君这几句话,其实商时景心中大概有了点数,之后就没再开口。

    商时景虽觉得孟章君对自己未免太过信任且有问必答了些,但是想到自己也没有什么可觊觎的,因此只将孟章君的牢骚话归于是太久没有人供以发泄,这才把不住门,又或者对孟章君而言,这情报无足轻重,毕竟不是人人都像某些人那样,一句话能琢磨出几百条情报来。

    他倒是一点儿没往巫琅头上想,不知道是下意识避开了,亦或者是的确没有想到。

    孟章君在附近有个落脚点,地方不大,不过布置的倒也干净利落,住四个大男人是绰绰有余,将詹知息安置好后,三人在屋内生了火,南蛮的地界湿热且阴毒,瘴气到处都是,很适合养殖蛊虫跟毒兽,习惯中原气候的人难免会有些不适应,商时景本就不太习惯,在瑶芳花海时因为这种花的药性稍稍缓解了些,可等跟着孟章君来到落脚点时,就多少有些不适应了。

    最初时无人发觉,巫琅与孟章君白日因要事出门后,商时景才觉得心慌胸闷起来,他本觉得没什么,却未曾想晚间照顾詹知息的时候,忽然头重脚轻,昏倒在地,就这么晕厥了过去。造梦生性情孤僻,为图个清静,所居住的地方颇为危险,一般南蛮人都不敢深入,孟章君为了方便,自然是建在相差不远的危险地带。

    商时景作为一个修仙菜鸟,自然中了招。

    吓得回来的孟章君还以为有敌人来袭,第一反应是先按住了巫琅,免得对方不由分说就大开杀戒。

    前往不死之地的计划只能往后拖延些许,商时景的病说严重也不严重,只不过是寻常的水土不服,吃了灵丹妙药自是好了大半,不过不适应仍是不适应,精神萎靡了一阵,这种情况下,即使商时景坚持没事,巫琅也绝不会同意他以身涉险,因此一拖就拖了数日。

    “若非要照顾我,如今也许我们已到不死之地了。”

    商时景精神头不太好,他不知道是水土不服的太过,亦或者是自穿越以来精神就紧绷过度的缘故,他疲惫地靠在床头,多少有些心生愧疚。南霁雪分明是托他来照顾巫琅的,最后却是巫琅来照顾他。

    “若非是因为救我,先生本来不必离开玉韫居的。”

    巫琅在整理商时景的新衣服,他好脾气的笑了笑,温声细语的答道。

    商时景忍不住笑了出来,他才想起巫琅原来还把应不夜的黑锅扣在自己脑门上,真相在唇齿边徘徊了一会儿,最终也没能说出口。他并非是不苟言笑之人,可是平日里也鲜少欢愉,巫琅瞧了他几眼,不知道自己刚刚那句话是哪儿逗得他欢心了,不过商时景愉快,他也不由得欢喜了起来。

    南蛮风土人情虽然有趣,但是先生不太能适应此处。

    巫琅若有所思道。

    倘若他们以后隐居,江南说不定是个好地方。

    玉韫居确实幽静,却未免缺少人气,平日采办家需也有所不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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