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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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悦觉得谢景这人出现得太是时候了,不早不晚,就跟掐着点似的。

    真他妈帅啊。

    那女人临走前的眼神让王悦觉得能乐呵一天,他不自觉地笑了下,一回头正好看见谢景望着他,他一顿,立刻敛了笑意,立在原地有些拘谨的样子。一回神他这才发现,谢景还抓着他的胳膊没松开。

    谢景盯着他看了会儿,确认他没受什么伤后,在王悦的注视下缓缓松开手,就在王悦松口气的时候他忽然又猛地抓紧了,果不其然看见王悦浑身都僵了下。

    王悦诧异地抬眸看着他,老实拘谨的样子差一点就没兜住,“做、做什么?”

    谢景皱了下眉,“跑什么?”

    “我没跑啊。”王悦矢口否认。

    谢景看了他一会儿,“刚才伤着哪儿没?”

    “没、没伤着,我刚才就是……”王悦一下子不知道怎么解释这个事儿,要说动手,勉强算得上是他先动手,他先发制人一记顶膝,那男人估计伤得不轻,他自己倒确实没受什么伤,但他不好直接和谢景说这个事儿啊。

    谢景看着王悦支支吾吾的腻歪样子,忽然拽了他一把,“跟我过来。”

    房间里,王悦有些局促不安地坐在沙发上,看着对面坐着的谢景,犹豫了一会儿后,他从兜里掏出手机放在了桌案上,“东西我给你送回来了,我下午还有事,我先走了。”

    王悦觉得谢景这眼神不大对劲,他顿时失去了再纠缠下去的意思,他起身想离开,刚站起来,谢景忽然开口,他一个激灵。

    “你手怎么了?”

    王悦闻声低头看了眼,他穿得是件旧校服,原来那件短袖校服洗了没干,身上这件是长袖。他伸出手瞧了眼,看见手腕上有几道很深的抓痕,“哦,没事,是店里的猫抓的。”王老板那只猫最近不知道怎么了,见他就往他怀里钻,脾气也暴,大白天忽然就挠他,一抓就是三道血痕。他伸手擦着伤口,“没事,过几天就好了。”

    他正擦着,手腕忽然给人抓住了,他微微一愣,抬头看向不知道什么时候站起来的谢景。

    “等等。”谢景起身去柜子里翻出点药,回身朝着王悦走过来。

    王悦忙起身,“不、不用了,我这很快就好了,我真有事,我先走了!”他话还没说完,忽然瞧见谢景抬眸瞥了他一眼,眼神冷冷清清。

    王悦被吓了下,顿时没了声音,他看着谢景低头替自己擦着药,不知道为什么,浑身汗毛一根根竖了起来。他也觉得自己的反应有些莫名其妙,着实是谢景这个人表现得很奇怪,谢景一擦完药,他迅速抽回了手,抬头看了眼谢景,很快就低下头去。

    “多谢。”

    谢景没说话,打量了低着头装傻充愣的王悦一会儿,他的视线在王悦的脖颈处停顿住了,少年的肤色苍白,脖颈很是纤细,上面的伤已经看不出痕迹了。他看了会儿,伸出了手。

    王悦哪里知道谢景想什么,迟迟听不见动静,抬头看了他一眼,那一眼直接让他晃了神。

    这人的眉眼,真的是似曾相识,太熟悉了。

    谢景的手停住了,不着痕迹地转向一边,从从桌案上捞过手机,看了眼后,对望着他的王悦说:“多谢。”

    “不、不用。”王悦摇摇头,自觉状态不对劲,却仍是忍不住盯着谢景看,一直到谢景有所察觉,他才猛地别开了视线。他暗自心惊,这人他好像真的在哪儿见过?在哪儿呢?

    东晋?

    开什么玩笑?!他心头狠狠跳了下,抬眸望向谢景,一抬头正好撞上谢景望着他的视线。

    谢景见王悦愣愣地看着自己,抬起手,一点点摩挲着他脸颊下方受过伤的地方,看着少年呆愣不设防的样子,忽然轻轻笑了下。

    宿命确实妙不可言。

    在谢家那场葬礼过去三个月后,一个普通的清晨,王悦像往常一样去王老板的店里帮忙,小巷子里头没什么人,他往里头走,一抬头看见白墙青瓦下立了个人,长身玉立,眉目舒朗。

    那天清晨的日头很亮,粼粼的跟水似的,王悦盯着那日头底下的人看了看,忽然就转不开眼。他想,这个人大概是很闲,也是,古往今来的贵公子瞧上去都很闲。

    王悦倒是没说什么,在谢景跟着进店的时候给他沏了杯茶,顺手将睡在椅子上的大橘猫拎起来扔到了柜子上,招呼谢景坐下。

    谢景看着王悦行云流水的沏茶动作,微微一顿。

    王悦没察觉到异样,他心里在盘算,清澈的茶水从壶口流出来,差不多了,他慢慢停下来,抬手微微一扣盏,将杯子推给了谢景。

    谢景伸手接住了,倒是也没多说什么。

    王悦也说不清楚两人是怎么熟稔起来的,好像挺自然而然的就熟悉了,一个整日装穷苦百姓老实人,另一个整日人傻钱多、老神在在,偶尔在街上撞上会打个招呼,谢景也会主动开车送王悦回去,或是去店里,两人在车上也会聊两句,推心置腹绝不至于,但勉勉强强算是超过了点头之交。

    好像不知不觉间就混成了朋友。

    至少王悦自己是这么觉得的,虽然他心底还是觉得这事挺出乎人意料。

    即便是现在,他看谢景依旧跟看个移动的漏底钱袋子差不多,不过谢景这钱袋子比较漂亮,不,是相当漂亮。一个街头贴膜的能认识这么个漂亮的钱袋子,并且和他交朋友,无论是当事人还是旁观者,都觉得这是件很不可思议的事儿。

    做死人生意的王老板瞧着谢景那眼神那就跟瞧见活财神爷一样,他甚至特意为了谢景开了项专门的活人业务,倒卖茶叶。

    谢景目前已经在这家专攻丧葬一条龙的店里买了快两百多斤茶叶了,王悦要不是知道王老板是个年过半百的秃头胖子,按他从前的路数,他会觉得谢景是想睡王老板。

    这些话王悦最多是放在心里念叨,断人财路有如杀人父母,他对于王老板的茶叶业务一向是敬而远之,也直到这时候王悦才意识到自己有多良心,他对谢景顶多是薅几把,而王老板明显是立志要把谢景薅秃了,谢景……如果他确实不想睡王老板,那他反正不差这点钱就是了。

    ……还是说实话吧,他觉得谢景这人缺心眼。

    王悦这么想着,抬头瞥了眼,穿着身白衬衣的清瘦少年坐在店铺里唯一一张藤椅上,怀中抱着王老板的大橘猫,那猫意外得温驯极了,谢景低着头,修长的手轻轻抚过橘猫的脊背,蓬松的暖橘色绒毛在他手底下画出一两道浅浅的印子。

    王悦心头动了动,确实是太久没看见这么赏心悦目的场景了。

    这一天,天闷热得厉害,傍晚外头灰蒙蒙的一片,几乎成了泥浆色,像是要下暴雨。

    王悦瞧见王乐在屋里头梳头发,问了一句,“你要出门?”

    “嗯。”王乐敷衍地应了一句。

    王悦看了眼窗外,回头对着王乐道:“天色不早了,夜里估计要下雨。”

    “嗯。”王乐没什么反应,咬着发圈利索地编着头发。

    “你想去什么地方?”

    王乐不耐烦地皱了下眉,“你管这么多干什么?吃饱了没事干?”她甩了下梳好的马尾,背了书包就往外走,头也没回,也没拿伞。

    王悦站在原地看着她,一直等到王乐的背影消失不见,他才缓缓抬手揉了下太阳穴。一报还一报,他现在算是知道了当年他胡作非为时他母亲的心情了。

    这么下去不是个办法,他还是要找个机会和王乐谈谈。他当年什么事儿都敢做,那是因为琅玡王家和王导在后头给自己兜着,王乐不一样,十二三岁的年纪,走岔点路,她要后悔一辈子。

    王悦敲定了主意,打算今晚等王乐回来和她聊一聊,思及此他有些无奈,王乐对他一向不领情,他也不知道要怎么开口说这些事。回忆了一下他爹王导是怎么做的,他决定先出门买点东西,边吃边聊,总比干坐着训话要强。

    王悦出了门,去了趟菜市场,等他出来的时候,外头已经开始下暴雨了,天地间一片混沌,这雨下得可真大。

    王悦索性等了会儿,想等雨小一些再走,可天色渐渐暗下来,雨不仅没小,甚至有越来越凶的趋势。

    王悦没办法,刷一下撑了伞往外走,没走两步浑身都已经湿透了。

    走到出租屋那边时,还没走进巷子,王悦就猛地察觉出不对劲,大雨模糊了视野,他抬头看了眼不远处的平房。他退出去,换了条路绕过去看了眼,眼中忽然一锐。

    墙上和门上被泼了猩红的油漆,赫然写了几个字:“杀人偿命,欠债还钱”。

    那字迹没干,还在往下滴,看上去是刚写不久。

    王悦对这些东西相当熟悉,他这具身体的正主怎么死的他还记得很清楚。

    王悦对王家父母的事知道得不多,大致了解到王家父母是因为做买卖亏了钱,家底撒得干干净净还欠了一大笔高利贷,去找朋友借钱的路上出了车祸双双去世,留下一对完全不知道事的儿女对付高利贷公司。

    之前的王悦把家里头所有的钱包括房子和车全部给了出去,被讨债的人逼得走投无路,最终因为被人扒光了泼上油漆绑在小区门口受不了羞辱投水自尽。王悦借着这身体重生,刚接手这烂摊子的时候,也是有些懵的。

    对方其实不敢真的动手砍人,主要手段就是恐吓威胁以及羞辱,王悦那时候住的地方每天被人泼红油漆泼鸡血,每天进屋就跟走进凶杀现场似的,一眼看去肠子流了一地,其实全是猪肠。

    王悦那时候还不熟悉环境,待了两天后果断领着王乐搬家,两人走在大街上身上加起来没有二十块钱,浑身的家当就是几件旧衣裳。也就是这时,两人在巷子里撞见了满脸油腻做死人生意的王老板,王老板抱着只肥硕的橘猫,摸摸王乐的小脸,把两人领回家了。

    王悦对被上门追债这件事儿的印象相当深刻。

    他看了会儿那房子外头的字,慢慢退出了巷子,就在那一瞬间,他脑子里忽然想起件事儿。

    王乐。

    王悦的脚步猛地顿住了。

    巷子里,穿着黑色背心的男人卷了把袖子,用力地扯着王乐的头发将她狠狠甩在了墙上。王乐脚下一滑,整个人重重地摔在了泥浆地里,裙子上掀,头发散落了一地。

    王乐没哭没喊,胳膊上摔得全是血,她死死抓着书包,整个人不停颤抖着。

    追债的人围了一圈,穿着黑色背心的男人蹲下,有人在后头给他撑着伞。他轻叹了口气,从兜里掏出支烟点上了,等了半天,他伸手轻轻拍了下王乐的脑袋,“你哥呢?”

    “出门了。”

    “去哪儿了?”

    王乐低头抱紧了书包,很久才说了一句,“不知道。”

    男人抽着烟,打量了她一会儿,问道:“真不知道还是骗人呢?”

    “我不知道。”王乐紧紧贴着墙壁,“我出门的时候他还在,我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平时呢?”男人耐着性子问道,“他平时在哪?”

    “我不知道。”王乐低着头,攥着拳头,指甲狠狠掐进肉里一片发白。

    男人看了她一会儿,笑了笑,抬手去摸她的头发,摸了两下,忽然猛地用力扯着她的头往墙上撞去,王乐猛地尖叫起来,狠狠地踹着面前的人,男人什么都没说,抓着她的头发把她望墙上撞了七八下,一直到王乐抽搐着失去力气,然后他起身一皮鞋利落地踹在了王乐的大腿内侧。

    “啊!”王乐像是条鱼似的猛地弹起来,却又狠狠地摔趴在了泥水中,整个人蜷缩着颤抖不已。她用力地甩着头。

    “想起来了吗?”男人蹲下身,轻轻拍了下王乐的肩,“你哥平时在哪?你们吃的喝的钱是哪儿来的?”

    王乐颤抖着伏在地上,“我不知道,我和他关系不好,他不管我的。”

    男人从王乐的手中扒拉出书包,打开倒了倒,全是些零碎的不值钱小玩意,便宜的眼影发圈还有些口红什么的,最后还倒出本书,他翻了两页书,问道:“你还在上学?学费哪里来的?”

    “借的。”

    “借的?”男人一下子来了兴致,摸摸王乐的脑袋,“向谁借的?你爸妈的朋友还是说以前的亲戚?你们现在吃的喝的都是他们供的吧?”

    王乐半张脸全是泥水,她低着头,感觉到泥水一点点滑到嘴里,她张了张口,“我哥借的,我不知道。”

    “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男人问了一句,看着低着头颤抖的王乐轻轻笑了下,吸了口烟看了眼旁边的人。

    一旁走上来个精瘦的男人,扯着王乐衣领将人拎起来,伸手就去剥她裙子。王乐猛地尖叫起来,整个人疯了似的胡乱挣扎着,脑海中一片空白,全是要同这群人同归于尽的念头,混乱中她咬住了一个人的胳膊,下一刻裙子被撕开,她整个人被狠狠甩在了墙壁上,这一下力道极大,后脑勺撞到墙,嗡的一声。

    王悦走进巷子看见的就是这一幕,所有的血仿佛全涌到了脑子里,轰的一声,他有一瞬间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

    压抑了许久的戾气从骨头里一点点渗出来,越渗越快,一点一滴最终汇聚成流在血液中奔腾呼啸,王悦杀过人,他知道想杀人是种什么感觉,也知道杀意是怎么一回事。

    天地间大雨倾盆,雨下得轰轰烈烈。

    王悦放下手里的东西,朝着那巷子的那边走过去,那一瞬间他忽然就想起很多年的一幕,他陪着曹淑去扬州,渡江的时候,曹淑指着江流对面平静道,“你小妹妹就埋在那儿,上头还埋了坛女儿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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