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眠池染畔（三）

              
    身侧纱灯朦胧，耳畔还有空灵孤落的竹下滴雨声，伴着幽幽的一句——

    “知难为何不退？”

    是梦么？她闭着双眼，不敢睁开。直到感觉他的手臂越发用力，才禁不住颤巍巍地抬起眸来……

    一双冷冽如冰的眼眸映入视线，如寒刀般割裂了她描摹的画面。心中一恸，垂首退开了他的怀抱，缓缓地跪了下去。

    “阿池见过神尊大人。”

    没有让她起身，墨浔只冷冷地逼视着她，“我问你，为何不退？”

    这一跪牵动了全身的伤口，她疼得冷汗涔涔，像是随时会晕死过去。但是，她的腰板依然挺得笔直……她终于见到他了。

    她迎上他的双眼，瞳仁里竟是一派看不穿的幽紫“我想见你。”

    他不语。

    她重复，“阿池很想，很想见你。”

    夜色沉沉，饶是鹭灯里那一点亮色也被消融。暗色里，池染定定地望着墨浔，那俊秀的脸庞，那颀长的身姿，被墨发稍微遮挡的眼眸，还有他那紧抿的唇线……这是她早已看惯的细节，而今仍觉惊心动魄。

    墨浔许久不出声，池染渐渐感到不知所措。终究是怯懦，她蜷起五指，别过头去。

    这一看，才发现一贯整洁的屋里竟颇为凌乱，地面还倒放着几个黛青色的酒坛子。池染一讶，正忖着缘由，却见那抹白衣忽然靠近了几步，恰好挡住了烛光。

    “见了我，你又能如何？事到如今，你竟还为了那些执念不肯离去！”

    衣袍如飞，卷来一袖酒香，池染一怔，他竟是喝酒了。烛光落入他眸，深黑中唯有一朵煌煌。

    她没发现他声音里的喑哑，只觉他带落的酒香一点一点地传入心间，竟是灼人地疼。

    “神尊大人，你……真的要赶阿池走么？”她低低问。

    墨浔眸色一深，“不然……你待如何？”

    言下之意，竟是她除了离开外别无选择。池染止不住颤抖起来，央求地抬头望他。

    “神尊大人，求求你，不要赶阿池走……阿池究竟是哪里做错了？我改，改……这样可好？”

    耳畔的声音颤若断弦，墨浔清肩一晃，后退了一步，似是有些无力。他一手撑着案角，一手抚上绞痛的额，唇畔竟是一片苍白。“ 不知罪，何以认罪？”顿了许久，又道：“也许……你……本是……没有错的。”

    最后几个字，池染听不清楚。隔着迷蒙的昏色，他的身姿越发遥不可及。她颓然地跪下，滚烫的泪水顺着两腮滴落手背。

    “阿池不敢奢求其他，只希望能陪在神尊大人身边。浣衣做饭，提灯研磨……便总是远远看着，也是好的……”

    灯下的清影丝毫未动，谁也不曾发现他眸底涌起的波澜，还有那撑住案角的手骨现出的一片青白。

    “神尊大人，求，求求你……”

    “阿池。”他低低地唤了一声，“可还记得净念池畔，本尊对你说的话？”

    她一怔，霎时无言。

    无爱无念，则无悲无怖。

    他说过的话，她自是记得的。

    最终还是这样么？她拼了命上得灵几殿，他却是这样的毫无犹豫，连正眼都没瞧她一下。他是悲天悯人的九重神尊，却唯独对她如斯杀伐果断。

    该是最后一面了吧……池染满心悲凉，深知哀求已毫无用处。只想着今夜能漫长一些，足够让她作最后的倾诉。

    她望着他雪白的衣袂，声如梦呓。

    “瑶池初见神尊大人时，只道是天上的月亮那般好看……神尊大人不嫌弃阿池只是一介小小花妖，给我吃穿，还让我伺候左右……阿池从未睡过那么暖的床铺，从未曾与人同桌而食……更不曾见过，像灵几殿上那样安静的雨……”

    雨夜，栈桥，油纸伞，那人浅浅的低眸一笑……池染恍惚地弯了唇角，如一抹轻烟化雨而散。“阿池活了五百多年，只这三年，最是快乐。”

    昏光下，那人的双肩微微一颤。

    边说边忆起以往点点滴滴，她的眸光时明时灭，唇畔是抑不住的破碎的啜泣声。忙吸了口气，庄重地磕了三个响头。“神尊大人的恩德，阿池怕是报不了了。此次一别，千年万年不再相逢……阿池定牢牢记住九重，还有神尊大人……一刻不敢忘记——”

    “别说了。”灯下的九重神尊终于出声，却是为了打断她，带着一丝掩盖的意味。长长地逸出一声太息，声音冷涩，“别再说了，你走吧。”

    好歹相对了三年，诀别之际，九重神尊的话里除了冷漠，竟再无往昔半分暖意。池染心间一片空落落，干涩地张了张嘴，良久才吐出一句：“请让阿池再为神尊大人收拾一回屋子……”

    说着，便弯腰去捡那地上的酒坛。一时间，昏黄烛光下，只闻池染收拾酒坛的声响，还有屋外大雨击打窗棂的滴答声。

    目光落在他鞋边一个酒坛，她缓缓地爬过去，捡了酒坛，又挽了衣袖去擦拭他鞋面的酒珠……

    最后一次，触碰到他了……她匍匐在他脚边，以一种最卑微的姿态。

    屋里的酒香渐浓，她有些恍惚，就像在怔忡的梦里，再也寻不回那昔日夜雨共伞的日子。

    光线在窗纸上打出一个清雅的剪影，时而随风轻晃，有说不出的寥落。

    窗边的男子垂下眸，看着那瘦小的侍女一边擦拭着他的靴子，一边掉眼泪，额鬓剧烈地痛起来。恍惚觉得有什么要狂窜而出，竟要将他撕裂了一般。

    微枯的长发，小巧的脸，苍白的唇，那泪盈在睫的紫瞳……视线里，她的模样开始模糊。

    他抚了抚额，竟是满掌汗水。蹙起眉，俯身去制止她的动作，“不必了。”

    看着那虚虚搁着她臂膀的手，池染微愣，继而避开他的手，低下头继续擦拭。不料一阵力道突如其来，她手臂一紧，硬是被九重神尊拉扯了起来。

    “本尊让你走，马上走，你听到没有？！！”

    一贯沉静的九重神尊竟忽然朝她怒吼，声音里是所未有过的不耐和暴戾，池染心中一骇，一抬头，堪堪对中他的双眸。明明是背对着烛光，他的瞳仁里却猩红一片，灼灼如火，甚至可以看到有什么汹涌其中，似是下一刻便会覆水沉舟。

    他的眉梢，他的唇角，他的轮廓，全部都是寒意，仿似对她嫌恶至极，再不愿多看一眼。

    望着她那震惊的表情，墨浔也禁不住定了定，想要说些什么，开口却又是一句：“走！本尊不想再见到你。”

    不想再见到你……不想再见到你……

    池染感觉他的眼神就像一柄寒冰剑生生扎入她的胸口，狠狠地剜着她的脏腑。她惨白着脸，满脸痛楚地退离一步……

    朦朦灯光下，他和她的影子重叠到一处。

    “我爱你，就这么罪不可恕么？”

    他怔了怔，继而瞳仁一缩，精准地钳住她小小的下巴：“不许再说一句爱我之妄言！！”

    心化灰散去，寂寞无声。

    “妄言？妄言……”她捂住疼得厉害的心口，坚定如铁。“阿池所说句句属实，我喜欢你，喜欢你，就是喜欢——”

    ***

    “唔……”

    雨骤然加剧，沙沙的声音淹没了屋里那女子惊诧的嘤咛。

    熟悉的冷梅清香混合着酒香倾覆而来，她僵硬地蜷缩在那袭白衣里，不可置信地瞪大着双眼，望着那无比贴近的脸孔，心悸如潮。

    她愣了，傻了，呼吸停滞了。

    这是她做梦都不敢奢望的一幕，可是此刻，唇上那抹暖湿的触觉却如此真切……

    他，吻了她。

    九重神尊俯身而来，唇瓣触碰到她的唇，然后一动不动。

    凉凉的雨汽随着风飘入屋里，捎着几分缱绻悱恻。池染如坠梦中，愣愣地由他揽着腰肢，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她的额碰到墨浔的额，那里有薄薄的汗。

    灵台一片混淆，她没有余力去疑惑，只听着他微热而紊乱的呼吸，双手紧张地攥住裙钗。

    高高在上的九重神尊，遥不可及的爱情……这一瞬，竟都仿若在怀。他为什么会这样，是不是……他，他其实也是欢喜我的？

    “砰砰砰！”心跳的声音如此清晰，恍若有什么轰然倾塌。池染不安地闭上眼，须臾又颤巍巍地睁开……眼前依然是那张极致完美的容颜，她甚至可以感觉得到他的睫毛轻触在肌肤上的细腻感。他还在，还在……不是梦。

    心里的空洞被一点点地填满，为见他而受到的苦也变得不值一提。他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他那么亲密地吻着她的唇，拥抱的姿势也像是对她极其怜惜的……

    真的不是梦……他，他……

    昏光下，她的双眸逐渐氤氲潮湿，双颊浮起一片羞涩的红晕。唇角浅浅一莞，一滴甜蜜的泪水刚好滴落在他鼻尖。

    腰间的双手陡然一松，墨浔猛然直起身来，向后踉跄了一步。

    “神尊大——“池染不明所以，脱口一唤，却蓦然惊在原地。

    那是一双黑得近乎涣散的眼眸，辨不清的情绪狂乱地交织在一起。他似乎在凝睇着她，又似是什么都看不见。

    陷入他那无边无际的幽黑里，池染又是局促又是忐忑地抿着唇，缓缓伸出一只手，意欲拉上他的袖袍。

    墨浔却忽然开口：“阿池……”

    她心一宽，娇羞一笑。正欲答应，他却兀然向前倒下。她来不及反应，惊呼一声，已下意识伸手去扶，却恰好被他压在长榻上。

    风一过，吹灭了烛火，屋里顿时黑麻麻一片。

    池染仰面躺在榻上，手肘磕着扶手，有点疼。可是，她无暇顾及，只愕然地望着倒在自己身上的男子，黑暗中，只余一双眼眸幽黑而烁亮。

    “阿池……阿池……”他缓缓地，低低地唤……黑夜将他声音里的深情与喑哑放大了好几倍，更显得暧昧蛊惑。

    从他口中呢喃出的名字如此动听，池染心里又酸又甜，双颊越发滚烫。他就贴在她的颊畔，薄唇随着呢喃而轻轻开合，时不时地刷过她的耳廓。

    他也是欢喜我的，他心里真的有我的……

    如此旖旎的雨夜，她如此一番又一番地告诉自己，心中狂跳不止，早已忘记了去分析奇怪的种种。

    “阿池在……我在这里……”池染软软地答应，似也醉在他袖间的酒香里。

    不知是真是幻，池染只觉他搂在腰间的手僵了一僵，抬睫去看，却见他的眸里仍是一片深深，如雾霭缭绕的幽潭。

    九重神尊的鼻尖轻轻抵着她的鼻梁，温热的呼吸扇红了她的脸。池染不懂人事，更从未与人这般亲近，此时颇有些不自在。轻软地推了推他的胸膛，却不料被他一手逮住，随即一个轻吻落在了眉心。

    “还是我来言传身教，会学得比较快。”

    唔？他说什么？不等她问，嘴巴已被重新堵上。

    屋外的雨是大了弱了？她无从知晓。只生涩地攥着他的衣襟，竟觉除了他之外，无枝可依。她无措地紧闭着眼睛，全身不断地颤栗，只任心中淋漓一片。

    炽热而带着酒气的唇贴紧了她，他的指尖穿过她的发丝，不让她有丝毫后退的余地。池染向后仰了仰，想要偷得一丝空气，却被他处处围堵，毫无疏漏。

    点点柔软的热像是燎原的火，烧得她百骸尽烬，身体生出一种陌生的空虚感，让她感觉羞涩而不安。

    她不晓得自己为何会有那种奇怪的渴望，便觉得有些委屈，不由得抡起拳头轻捶了捶他的肩膀以表抗议，才刚捶一下，惊觉自己的放肆，忙收回了手。只半睁着迷蒙的眼睛看着他，呼吸里湿润一片。

    他是不是要吃了她……她是不是快要死了……

    死吧！若能这样欢喜地死去……池染闭上潮湿的双眸，两条纤弱的臂如风中弱柳般，缓缓地，惊怯地，环上了他的后背。

    耳畔的气息相互交错，早已无从辩迹。她无措地细品着这一份突来的欢喜，浑然未觉身上那人的眼眸里……光彩全无。

    ***

    晨光渐现的时候，雨水已歇，剪剪清风自沧水水面轻溜而过。田田青莲在雾色里破水盛放，美好得宛如一行散诗。

    红梅深处，草籽帘后，长榻上，一袭白衣清然似幻。墨色长发散落在肩，隐约露出一张如莲的面容……平静而安宁。

    池染打开门的时候，刚好见到早晨的第一道光亮落在他的肩膀处，迷蒙中，他美好得一点也不真实。

    她咬咬唇，仍是止不住泻出一丝笑意。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将托盘上的早餐摆放好，然后跪坐在他的塌旁，定定地凝注着他的脸。

    真好看……她如此想着，指尖忍不住抚上了他的眉心，可是只轻轻碰了一下，便猛地收了回来。虽然昨晚他亲了她，可是她还是不敢触碰他，总觉得是一种亵渎。

    不过……他真的是喜欢她的……

    心里一阵酸一阵喜，池染忍不住红了眼眶，忙低下头去擦眼泪。神尊大人，以后，阿池可以和你永远，永远在一起了……

    正在心里偷偷乐着，一道毫无涟漪的声音却兀然响起——

    “你为何在此？！”

    “唔？”她愕然抬头，九重神尊已坐起身来，淡淡地看着她，一双眼眸，静水流深。

    墨浔蹙了蹙眉，撩衣起身，“这个时候，你不应在此。”

    池染心中莫名发凉，不知自己哪里做错惹他生气了，忙靠近他一步，不安地解释：“阿，阿池方才去，去做了早膳……我，我……是神尊大人的小侍女，自是应，应当在这里的……”

    她越说越弱，最后只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紫瞳看着他，满是怯懦。

    墨浔扫了一眼桌上的膳食，双鬓处又隐隐作疼，忙别过眼去，“没想到你能破了天乾神阵……”

    池染愈发懵懂，觉得一切都似乎不对劲儿，却又一时说不出所以然来。只看着九重神尊的神色冷淡，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然而不等她梳理清晰，墨浔却扶住额，不耐地朝她轻挥了挥手，道：“罢了……你且离去吧。”

    池染全身一颤，只觉五雷轰顶。忙伸手捂住双耳，怔了片刻，又拢了拢瞬间冰冷的双肩，可掌心也是凉凉一片。

    她想要说话，却觉被什么扼住了呼吸，她只能深深地望着他，一脸的不解与凄苦。

    印象中的小侍女虽然懦弱，但从不如此时般矫揉做作。看着她双颊的泪线，墨浔眉头笼得更紧，语气是愈发地冷，“别挑战本尊的耐性。”

    “你……说什么？”

    “池染！”他有些怒，竟呼她全名。

    呵……呵……她忽然有点想笑，可是又笑不出。心被掏得空空如也，她捂得再紧，也留不住一丝残灰。

    她干脆松开了手，垂在两侧紧紧地攥住裙带。她仰头，直直地看他，带着最后一丝期盼，不愿置信地，轻轻地问：

    “昨夜的一切，你……都忘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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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不起！姑娘们久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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